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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发 第23页

作者:亦舒

“现在反而是男人向往有孩子。”我说。

“因为太太不肯生呀。”他苦笑。

“多个孩于多许多开销,”我说:“屋子要搬大的,佣人什么价钱,周末什么地方都不必去……很烦的。”

“对我们来说也许,到底咱们是打工仔,但你跟你先生——谁不知道你夫冢在此是赫赫有名的财阀。”

我笑,“早没落了。”

“有一句话怎么说呢?对了,瘦死的骆驼比马大。”

我仍然没有什么置评。

“我觉得很奇怪,金铃子,真没想到还会在普通的场合看到你,我以为你嫁入豪门之后,一定做定了少女乃女乃,辞去工作,专心养儿育女,他们怎么会放你出来做事的?”

老沈像连珠炮似地问。

我大口地扒著面。

他关心的问:“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?”

我微笑,不置可否。

“金铃子,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。”看出瞄头来了。

我拍拍他的肩膊,“自然,老沈,我知道。”

“你有不得意之处吧。”他到底是聪明人。

我还只是笑。

“我满以为你此刻身边有保镖司机,我只能在身后叫你一声,你才会微微转头看我一眼,投来一个微笑。怎么,王榭堂前的燕子怎么会独自跑了来吃面?”

我想了很久。当然最好是不说,诉苦是最无益的,但憋得慌,况且我的确知道老沈是最可靠的。

我开口:“他家挺不宠他,他是失匙夹万,此刻跑了出来住,咱们什么都没有,他在父亲公司里挂个名了薪水,收入还不及我好。”

老沈听了,张大嘴。我这三年来的景况第一次披露,他万分讶异,双眼里充满怜惜,一看就知道在替我不值。

“怎么会这样?”他失望的说:“我还以为你过得很好。”

“是我自己不好,”我轻说:一贫慕虚荣。”

“话不能这样说,”他不以为然,“哪个女孩子不想出嫁后生活过得好一默,这是人之常情。”

只有他、水远帮著我,我感激的看看他。

“像你这样小鲍主般的女孩子!怎么,还得做家务?”

“要呀!起早落夜,这三年我捱得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。”

“没有啦。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。”

我牵牵嘴角。

“没关系,不一定要靠家里,年纪轻,自己挣扎一下,很容易冒出头来。”

“老沈,你又荣升了吧。”我问。

“升了也还不是老样子,”他一向老实,“何足挂齿,我没有本事,加一点点薪水,分配到宿舍,都算是大事。”

“的确是大事。”我说:“我也巴不得有宿舍住,省得多。”说的是真话。

“我真不敢相信他们家连房子都不给你们一幢!”

我无奈的耸耸肩。

“你受了很多委曲?”他不放心。

“没有,”我摇头笑,“你以为我是好人?没有油水便离远一点,照样的过。别忘了我有份收入不错的职业。”

“你是一向能干的。”

“哪里,今年位位同事加薪水,偏我没有,上司乘机说我表现不好,叫个比我低三级的后生来叉住我,我事事要向他报导。”

“你脾气一向不好,”老沈笑,“那还了得。”

“我早看开了,只要薪水是副经理的薪水,权且忍地一忍,过得一日是一日,等到实在过不下去,再想办法。”

“金铃子,这不像你呀。”

“我以前是怎么样子的?连我自己都忘了。”我仍然苦笑。

“你那脾气最好自己搅些小生意做,叫你上班……还以为你婚后月兑苦海了。”

“那里月兑得这么容易?一切命运注定。你们好呀,你们一向不好高骛远。”

老沈笑,“我老婆牢骚也多,老埋怨说三十多岁的人,还得北撤得如一只彩雀似在飞机里服侍人,多窝囊?”

我拍一下桌子,“无巧不成书,我也这么说,都三十岁了,还得看老板眉头眼额,别人都享儿孙福啦。”

“太夸张了你。”老沈哈哈的笑。

我的情绪被他引得开朗起来。

“金铃子,我明白你,你并不介意吃苦,但是要有人精神支持你,是不是?”

“谁不希望?”我用手撑著头。

“你先生关不关心你?”

“他对我不错,但以他那样的出身,不会了解小职员的苦处。”我说:“在公司里他支的薪水只是中等,但谁敢得罪太子。”

老沈静默很久很久。我又再叫清酒。

“你是一向能喝的。”

“嗳,从来不醉。”

他说:“这样说来,他们不大管你?我们又可以常常聚首。”

“管虽不管,其噜嗦无比。在公司里,我说什么做什么,有上司瞪看眼烦我,在家也一样,被盯疯了,逃出来轻松一下,今天这样已是我的假期。”

老沈像听天方夜谭似的。“你们应酬一定很多,那里就这样闷。”

我不出声。过一会儿:“别给我机会说太多。”

老沈说:“你如果闷,尽避打电话来,我的耳朵属於你。”

我笑,“我是别人的妻子,你是他人丈夫,我对牢你诉苦,未免太过滑稽。灌男人迷炀,那是女人的天赋本领,但我还有点良知,我不忍心那样对你。”

“有时候你太有良知,那一阵子我等著你暗示……不过你始终没有;但子君却不放过我,我确有过变心的企图……是我不好。”

“老沈你真客气,”我笑,“你哪里会变心,你是最最老实的一个人。”

老沈看牢我一会儿,“你是越来越懂事了,金铃子,你同以前是大不一样了。”

“嗳,现在的忍耐力不知从何而来,闲来只叹息一句:屈曲人生。”

“会过去的。”他说!“不得意的事情是一定会过去的。”

“日子当然是一定会过去的,”我说:“怕只怕我大好的年华也跟著一去不返。”

他很风趣,“他总有起色的机会,你想想我,我却注定要做一辈子弯背哈腰的小职员。”

“可是你用功,你努力,你发奋向上。”

他笑,“真得叫子君来听,这些赞美之词,她不会相信你说的是我。”

“像你这么好的丈夫,如今是少有的。”我由衷的说。

“金铃子,你不是酒喝多了吧?”他客气得很。

“当然不是,这么一点点米酒,怎么难得到我。”

“我听你说的话,彷佛你已经醉了似的,”他笑。

“醉?我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,的确醉过,婚后没喝过酒,喝酒要不讲对象,酒逢知己干杯少,要不喝闷酒,你几时听过两夫妻相对喝醉酒的?”

“你现在住哪里?”

“老地方。”

“我搬家了。”

“当然!”我点点头,“升职后得到新宿舍吧?多大的地方?”

他等我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,有点得意,但又忘不了收敛的说:“二千多尺。”

我说:“很大的地方,应该很舒畅。”

他故意谦虚数句,“住到退休,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。”

老沈再可爱也还是个可爱的小人物,一下子就见了底。

我安慰他,“谁还去管那一朝的事。”

“你是喜欢有自己资产的。”他还记得。

我说是。我最恨住宿舍,敲一枚钉子也得问过公家,给你住是情,叫你搬是理,一万尺也不稀罕。

我说:“近十年来赚的钱,全部投资在房子上,自己住在里头,辛苦点也值得。”

“你真是能干。”

“什么能干,”呼出一口气,“靠一张嘴说成了几宗生意,赚些佣金,如此而已。”

“有没有见其他的同事?”

“没有。真的没有。”

因为日子过得并不如意,故此没有兴致到处兜搭。

“旧同事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……”

“怎么,”他说:“别告诉我,你与我们是虚与蛇委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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