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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发 第4页

作者:亦舒

“她又说:『妳自己能干有什么用?要帮助同学呀,教他们做功课,参加各项活动,他们有不明白的,妳要带动他们。』”

“我拚命唯唯诺诺,答应每星期做三次义务补习老师,又说会改变我骄傲的态度……可是最好笑的部分还没有来呢,老太太满意之后,又取出那面小镜子,叫我照自己。”

“这次她说:『妳瞧妳,现在漂亮得多了。』”

“笑死我,现在干么?演译伊索寓言?”

赵宛笑得不可开支。

我觉得教务主任离了谱,神经兮兮的要跟一个小女孩过不去,其它的同学功课不好,关赵宛什么事?赵宛有什么义务要帮别的学生补习,她态度傲慢,可以与她谈,取小镜子出来,我就不明所以然。

“老土,老套。”赵宛说。

我承认这是三十年代的作法。堕落是由本性与环境造成,与一面可以照得见面孔的小镜子无关,她想法真落后。

我说:“忘记她,妳差一年就毕业了。”

“是的,”她戏剧化的说:“别了母校!”

赵宛常常在周末来探访我,与我短聚一阵。

她的家境很好,父亲是个极有名气的西医,但是双亲离异已经十年八年,她父亲现在与一个女明星住在一起,她觉得分外的寂寞,男朋友很多,但老嫌他们蠢。“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。”她形容。

她想考美国东岸的一间美术学校。

她问:“念不念美术?”

“家境宽裕,念美术最理想。”我说:“女孩子念美术气质最好。”

“我也这么想。”她说。

饼了一会儿她又说:“我妈妈有男朋友。”

“那也很应该。”我很开通。

她的母亲能有多少岁?不会比我大很多。

“妈妈三十九岁了。”她说:“男朋友跟她差不多年纪,但从来没结过婚。”

“什么职业?”我好奇。

“是一个画家。”赵宛彷佛非常向往。

“呵。”我顿时失望。我一向对艺术家没有兴趣。

“他是那种很吃得开的艺术家,不是潦倒的,我与他很谈得来。”

这是必然的,赵宛与这类人一定谈得投机,物以类聚,可以想象她将来也是干艺术这一行。

我笑说:“但是艺术家一吃得开,立刻沦为商人,多窝囊,这一口饭不易吃。”

“我倒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,可惜妈妈不常叫我跟他们见面。”

“不怕,最坏的时间已经过去,妳已经成长,不久就要独立地到外国读书--新环境、新朋友、新天地,到时妳可以忘记一切不愉快,包括教务主任的小镜子。”

她大笑。

她那样有财力物力支持的青春真正好。

我并不替她担心。

我不是五十四岁的教务主任,我一向觉得孩子们有他们宽广的天地,他们的新世界美丽得不是我们可以想象,吃苦或是享福,一切是注定的,哪由得我们说什么。

话虽然这么说,但当赵宛说及她母亲男朋友次数越来越多的时候,我也不禁好奇起来。

那位男士叫卜少奇,从事设计工作,听赵宛说来,简直是位“有型士”,银灰色头发、高朓身材、衣着时髦、谈吐风趣,他自己开着画廊以及设计公司,所以工作没有时限,大把空闲可以做他爱做的事,赵宛非常羡慕及敬佩他。

“开的车子是保时捷哪。”她说。

我听了只有微笑,我当然知道有这种人。

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。带点自恋,喜欢出锋头,好锦衣玉食女人,有点风度,却很多时怀幼稚的人生观。

我个人不会对这种人有兴趣,不过女人的品味个个不一样……赵宛的母亲也快近四十了,怎么还有这样的雅兴?

赵宛给我看照片。

“怎么样?很漂亮吧?”

我看照片。

一般人或许会觉得他好看,我说:“太瘦了。”

“胖的人笨相。”赵宛替他辩护。

“不是胖,是壮。”我更正。

“你喜欢大力士?”她睁大圆圆的眼睛。

“不是肌肉累累那种。”我笑说:“而是身体健康,这种瘦削得弱不禁风的男士,啧啧啧。”

赵宛努努嘴。“祝老师嫁个浑身纹身的伟丈夫。”

我哈哈大笑起来,赵宛的确可以说是我的忘年之交,咱们什么都谈得来。

“妳见到他的话,妳也会喜欢他。”她很肯定。

“会吗?老师对男人的要求很高,所以才嫁不出去,在家做老姑婆。”

“可惜卜少奇是妈妈的男朋友,否则的话,把他介绍给妳。”赵宛说得极为认真。

我笑笑,没再说什么。我要是喜欢艺术家,早嫁了十年,不不,我心目中的对象必须是科学家。

“不过妈妈也跟他吵。”赵宛很遗憾的说。

“两个人相处,说从不吵架,那是开玩笑,多多少少有点冲突,从前人说的神仙美眷,现代可难找得到。”

赵宛说:“我可不会与我所爱的人吵嘴。”

我既好气又好笑。“要不要打赌?十年后再见面的时候,妳还嘴硬,我就服妳。”

她说:“我会忍他,忍得面孔发紫,忍得生大颈泡也不后悔。”

“妳?凭妳的脾气?”我笑得弯腰。

暑假过后,赵宛的笑容相应而减。

暑假她随父亲去度假,我很少见到她,回来的时候带着上百张照片与一身古铜色回来。

她给我看照片。他们旅游目的地是希腊,白色的太阳神、碧蓝的爱琴海。呵,维纳斯踏在一只扇贝上出生了,岩山古矗而壮伟。

但是赵宛却愁眉不展。

我说她:“做人要心足,咱们小时候上次澳门已经乐得飞飞的。”

“但是你们小时候父母是不离婚的,妈妈天天做早餐给你们吃,爸爸替你们补习功课。”

我一怔,说得也是,得到一些,也必然失去一些,父母的温情不足,只好用物质补够。

我说:“妳不愉快也不是因为妈妈没给妳煮早餐吧?”

“她与卜少奇弄得很僵。”赵宛透露心事。

“别管大人的事--我应该说,别管别人的事。”

“妳不明白,许老师,我希望妈妈可以嫁给他。”

我看着赵宛。

“又希望妈妈不要嫁给他。”

“这话怎么说?”

“嫁给他,他就是我的继父,可以常常看见他。不嫁他,那么我自己可以追求他。”她笑脸盈盈的说。

“唉呀,妳这样想法是很危险的。”我有点心惊。

“怕什么?”她大胆假设:“男女之间差十来二十岁,并不很过分。”

“那多尴尬,天下又不只他一个男人,两母女都同他走……”我觉得不应说下去,我到底还是她的老师。

她沉思。

“赵宛,我希望妳好好考了这个毕业考再说。”

“老师归根究底都是一样的。”赵宛慨叹。

我不否认。

是否因为这个原因,她从此便少来了呢?我并没有追究。

上课的时候,她的神色总带微愠,青春期的烦恼毕露。我总是特别关怀她,不过她在同学群中似乎更孤立,也难怪,她一向比他们成熟得多。

一日星期六,我独自在家听音乐,电话铃响,我去接听,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赵宛。

我马上笑说:“赵小姐,妳很久没有光临寒舍了,欢迎欢迎,我今天有空。”

那边沉默一下。

“喂?为什么不说话。”

声音有点尴尬。“许老师,我不是赵宛,我是她妈妈。”

啊,声音一模一样,猜不到她母亲有那么年轻的声音,我好奇起来,她的外表如何?长得可漂亮?

“我本姓郭。”她大概也知道我很难称呼她。

“郭女士,有什么事吗?”我很礼貌。

“我知道许老师对小宛很好,两个人很谈得来,她很崇拜许老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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