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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璧人 第32页

作者:亦舒

震耳的音乐给我无限的安全感,我挑了一只梨千一只牛油果,还有三文治夹麦包,洒上点生洋葱碎,加一杯上好的莱斯令白酒,呵,但觉做人无限满足。

我躲在露台一角,开始大嚼,目光注视着客厅内的一群青年尽情地享乐。

莉穿一件白色露肩衣裳,白色银边高跟鞋,精细的足踝多么性感,我赞叹了,她如云的秀发柔软地波狼式地垂在肩上,一付大水钻耳环衬着最新玫瑰色调的浓妆,莉是一个尤物,毫无疑问。

这时身边有人带笑的说:“永远是旁观者,为什么?”

我转过身去,是他,他也跟着来了。

“每个人都应该参加这个嘉年华会,”他说:“进去,我与你跳舞。”

我说:“我不会跳舞。”

“我教你。”他温和地。

我说,“改天吧。”

他在我身边坐下来,“对付你这么孤僻的小姐,真需要许多时间,而商业社会是这么忙,谁抽得出时间呢?”

我看他一眼,“有很多女子是即冲咖啡素,你可以在各种牌子内挑一款。”

他点点头,“比喻得很好。”

“有些人品味高,有些人不。”我说:“人各有志,各人的要求不一样。”

他仍然坐在我身边,“然而你付出的代价是过高了。”

“你仍然不明白,”我微笑,“莉的了解力比你高出很多,夏虫不可以语冰,你所认为的损失,在我来说,是不屑一顾的琐事!所以莉并不企图改变我的生活方式。”

“你这个高傲的姑娘!”他诧异了,“我从没遇见比你更嚣张更孤僻的人。”

我笑,“现在你见到了。”

“然而你可快乐呢?”

“这是我的选择,我自然只做对我自己最有益的事,至于快乐,快乐是件深奥的事,不信你去问问莉莉,你问她可快乐。”

“看破红尘并不是好事。”他说。

“我并没有看破红尘。”我说:“你别对不了解的事夹缠不清。”

“你有无职业?”他问。

“有。”

“是什么?”他大大的表示兴趣。

“我写小说为生。”我说。

“真的?你写什么小说?”他意外问。

我莞尔不答、这男人在法庭上无疑是威风八面的一个人,但对于文学艺术,他不是那回事,多说无益。

“你打算这样过一生?”他问。

我有点怒意,不想与他缠下去,因而反问:“你呢,你也打算这样子过完一辈子?”我站起来,“到漂亮女郎的公寓串门,希望获得收留?”我拂袖而去。

他懂什么叫做情操!说了也是白说,这世界上充满了粗糙的人,我仰起头叹口气,知己难觅。

随着荡漾的音乐,我躺在床上着小说,有一句没一句,有种迷惘的感觉,我并非故意将自己弄得高深莫测,希望那个人不要误会。

避他呢,他要误会就误会好了,我烦恼地扔下书本。

莉在门外叫,“出来吃宵夜!”

“你们这班人迟早会吃死!”我吼叫。

她哈哈大笑。

第二天清早我起来,莉又已经出去,客厅像经过大战般,女佣人咕咕哝哝发牢骚地收拾。派对完毕后的残局对我来说是一种浪漫,对她来说是后患,目光相异至此。

女佣人边把彩色的碎纸扫走,边说:“昨天那位先生,他还会来找你吗?”

我问:“为什么你要关心这问题?”

“他不错,他敢逆你意思,就证明他有诚意,别人才不跟你吵,他们逃还来不及呢。”

我苦笑。

“其实你是好女孩儿。”她啧啧地惋惜。

越来越像个祖母,变本加厉,晋升一级。

“水清无鱼,人清无徒。”她忽然说。

“这两句话你是什么地方学来的?”我震惊。

“人是胡涂点好,太聪明了,人家害怕,每个人都有优点,你要耐心发掘人家的好处,别老觉他们笨。”

我垂下眼睛。

她轻轻说:“聪明反被聪明误。”

我抬起头来笑着大喝一声:“不叫你扫地了,干脆在大学里开一个哲理班叫你去作教授可好?”

她吐吐舌头,忽忽到厨房去洗玻璃杯。

而那人,

今天,

没来。

终于把他赶走了,我想,这是我一贯地非常奢侈与凄艳的一种姿势,但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即冲咖啡在等待他,令他快乐,他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。

稍后我替植物一盘盘地换水,加上营养料,将叶子冲洗干净。

家里又一尘不染了。

门铃啊,我跳起来,满怀心事地去开门,门外是一位中年太太。

她板着脸说;“小姐,昨夜你们这里的华宴直到清晨二时才散,我下最后哀的美敦书,以后若再如此骚扰邻居,我去派出所告你们。”

我早泄了气,“是。”

她对我的温纯大表诧异,因而起了歉意。

“已经很多次了。”她补充。

我很怅惘地说:“是。”

她骇然,“你听明白了没有?我希望你们不要──”

我没精打采的说:“明白了。”我关上门。

太阳淡淡的晒进书房,文房四宝整整齐齐的放在桌子上,墙上一幅国画,上面题着“玲珑骰子镶红豆,刻骨相思知未知”。

我并没有获得那样的机会。

我坐下抽一枝烟,把烟灰弹入水晶刻的烟灰缸,我的生命太理智明澄,万里无云,不起波浪,味同嚼腊,但眼看人们为感情所作出的一切牺牲,又深觉滑稽可笑。

我是一个白色的人。考这间屋子就可以知道我的为人。肥皂都坚持要买白色,有一次莉自不知什么地方带回来用剩的心形粉红色香皂,我观后笑半晌,然后就扔到垃圾桶内。

然后莉就埋怨我是老姑婆,白白的浪费了这么多年。

我微笑。

唱机在播放纽约交响乐团的“黄河”。我微笑。

阳光更淡了。游泳的好天气。

我起身收拾毛巾与泳衣,下楼开动小车子,向海滩奔去。

水有凉意,但温柔美丽,汨泊然拥抱泳者,我越游越远,不知道停下来,终于远离浮台,将自己幻化如一条鱼,缓缓浮动,浪渐渐大起来,我抬头看着天上变幻无穷的云。

忽然之间,海滩上的救生员用扩音器对牢我广播:“穿白色泳衣的小姐,请尽量游近海滩,离浮台三十码处有旋涡,请快游返沙滩。”

我一惊,在水中翻身,顿时喝了一口水,我连忙游回去,时逢退潮,浪把我打得往后退,我开始着急,伸高手向救生员招呼。

救生员继续说:“我们将划船过来接你,别急。”

我还尽量向里游,因不服气的缘故,更觉吃力,一急之下,脚上抽筋。我叹口气,难道老了?

一只舢舨飞快向我划来,我抱住腿,感激地向他们招手,他们一人一手,把我拉上艇。

我说:“腿抽筋。”

其中一人连忙帮我按摩。

他一抬头,我呆住了,“你!”

“可不就是我。”他就是那个人。

“你怎么当起救生员来了?”

“义务服务,我刚巧也在这里与朋友们露营,你怎么会到这么偏僻的海滩来游泳?”

我不响。

他把毯子覆在我身上。

“喝杯热咖啡吧。”他说。

我接受他邀请,事情会巧得这样,百多个沙滩,我偏偏会来到这里,我叹口气。

“叹气?”他问:“是不是慨叹时代女性有时也经不起风浪?”

我淡然说:“你太一语双关了。”我喝完咖啡伸伸腿后站起来,“可以!我的腿没事了。”

“你做什么事都是一个人,真的不寂寞?”

我笑笑,“你身边仿佛也没有女朋友。”

他也笑笑,向我扬扬手,“开车当心。”

“玩得快活点。”我也说。

我开动车子回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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