声音很低微,旁人根本不知他在说些什么,但这句话,清晰地钻入我耳朵中,舒服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。
不应再伪装了吧。
我转过头来说,“它很好,谢谢你。”
之后的事,如他们所说,已是历史。
一个月之后我已决定与袁祖康去纽约。
马佩霞说:“傅于琛要见你。”
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见我,但是我不想见他,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。
“我与袁祖康一到纽约便要结婚。”
“你根本不认识这个人,多么危险。”
“我己习惯这种生活。”
“承钰——”
我做一个手势,温和地说:“我们一直是朋友,互相尊重,别破坏这种关系。”
她蹬一蹬足,面孔上出现一种绝望惋惜的神色来,我被马小姐弄得啼笑皆非。
“看,我不是患绝症,马小姐,别为我担心好不好?祖令我快乐,无论在事业上或是生活上,他都可以帮我,是我最理想的对象。”
马小姐低下头。
“我爱祖。”
“是吗,你爱他?”
“当然!”
“不因为他是傅于琛的替身?”
我霍地站起来,铁青着面孔,“马小姐,我不明白你说什么,我毋须向你解释我的行为,我已超过二十一岁,而且你亦不是我家长。”
“为着一个陌生人同我们闹翻,是否值得?”
“你们,”我冷笑,“你们不过是你同傅于琛,还有什么人?别把‘你们’看得这么重要,这个世界还不由你们控制统治,少往脸上贴金,这上下你们要宠着我,还看我愿不愿意陪你们玩,别关在傅厦里做梦了!”
我抢过外套离开她。
我们!最恨马佩霞这种口气,她哄住他,他又回报,你骗我,我骗你,渐渐相信了,排挤丑化外人,世界越来越小,滴水不入。马佩霞扮演的角色最不可恕,傅于琛愿意接受蒙蔽亦愚不可及。
谁关心,美丽的新世界在面前。
马佩霞忽然说:“承钰,如果那是因为我的缘故,我可以走。”
我沉默了,非常感动。
棒很久,仍然硬起心肠说:“你一整天都与我打谜语,傅于琛,他只不过是我义父。”
马佩霞长叹一声,她取起外套,告辞。
我追上去,“仍然是朋友?”我牵牵她的衣角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像是伤透了心。
“让我们忘记傅于琛,”我说,“他不是上帝。”
“承钰,别欺骗自己了。”她推开我的手离去。
这句话使我沮丧一整个上午,下午祖康带我出去玩水,晒得皮肤起泡,疯得每一条肌肉都酸痛,精神才获得松弛。回家还嘻嘻哈哈,他一手把我抱起,我们大力按铃,女佣开门,一眼看见傅于琛坐在那里。
祖说:“咦,有客人。”他很自然放我下来。
暗于琛面孔难看得不得了,他说:“我想与承钰单独谈谈。”
祖转头问我:“这人是谁?”也十分不悦。
“我的监护人。”
“我八点钟来接你去吃饭。”祖离去。
暗于琛厌恶地看着我,“看你,邋遢相,皮肤同地板一样颜色,头发都晒黄了。”
“你要说什么?”我倒在沙发里。
“袁祖康做什么职业?”
“他在纽约标格利负责统筹模特儿。”
“扯皮条。”
我不怒反笑,“好好好,那么我是他旗下最红的小姐。”
“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人走,用用你的脑。”
“你完全盲目地反对,为什么?”我说。
“你不会有幸福。”傅于琛说。
“我们走着瞧。”
“不要冒这个险。”
“我一定要去纽约闯一闯,输了,回来,有何损失?”
“他会伤害你,他是个公子,我早已派人揭了他的底牌,他上一任妻子比他大三十岁。”
“或许他喜欢老女人,”我停一停,“正如你,你喜欢年轻的女孩。”
他听到这句话,浑身毛孔竖起来,瞪着我,像是胸口挨了一刀,眼圈发红。
当时只觉得真痛快,他要伤害我,没料到我已练成绝世武功,他反而吃亏。
年轻的我,手中握着武器,便想赶尽杀绝。
“如果我恳求你,你会不会留下来?”
他,傅于琛,终于也会开口求人。我站起来,“我得去淋浴,盐积在皮肤上是件坏事,我且要去吃饭。”
“承钰!”
“你要我留下来干什么?过一阵子还不是摆摆手挥我去,不如让我开始新生活。”
“不是与他。”
“那与谁呢,总得有个人呀,你喜欢谁,保罗?约翰?马可?”
“你要怎样才肯留下来?”
“这话叫人听见,会起疑心,谣言越传越厉害,于你更无益,这像什么话呢,你我竟讲起条件来。”
“承钰,我没想到你恨我。”
“不,我不恨你,我只想离开你,忘记你。”
“你会回来的,承钰,请记得这只舞的名字。”
我喉咙干涸,握紧着拳头,看着他离去,生命有一部分像是随他消失,身体渐渐萎靡。
我与祖在一星期后前往纽约。
我们随即注册结婚。
当夜有一个女人打电话到公寓召他,他对我说:“对不起,亲爱的,我出去一下。”
这一去便是一个星期。
据祖的解释是,朋友同他闹着玩,哄他上了游艇,船驶出公海,他根本无法回来,除非游泳,但是他怕有鲨鱼。
我记得我回答:“那是个好故事,有没有考虑往荷里活发展?他们那里需要编剧。”
一结婚便成为陌生人。
但是祖对我有好处,他带我打入他的社交生活圈子,洗掉我的土气,对于纽约客来说,即使你来自金星,你还是一个土包子,他们没有公然瞧不起我,也没有正视我,我把握机会认真吸收。
袁祖康纵有一千一万个缺点,他不是一个伪善的人。
而且他是他那一行的奇才,他遵守诺言,助我打入国际行列,不到一年,我已是标格利屋的长驻红角,再过一年,我们飞到利诺城办离婚手续。
代价:大半财产不翼而飞。打那个时候开始,我警觉到八个字数目的金钱要消逝起来,也快似流水,同时也发觉金钱可以买到所要的东西,这笔钱花得并不冤枉,连自己都觉得现在的周承钰有点味道。
两年的婚姻我们很少机会碰头,我总是出差,他总是有应酬。有时不相信他记得我的名字,逢人都是亲爱的,没有叫错的机会。
渐渐觉得他那圈子无聊。都是些六国贩骆驼者:中华料理店老板,犹太籍诗人及画家,欧洲去的珠宝设计人,摄影师……聚在一起吃喝玩乐,以及,吸用古柯碱。
袁祖康终于被控藏有毒品。
长途电话打到牙买加京斯顿,我在该城工作,拍摄一辑夏装,闻讯即时赶回去,一月份的纽约,大雪纷飞,寸步难行,立刻替他聘请最好的律师。
在羁留所看到他,他流下眼泪。
“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。”
我叫他放心。
“你是个好女孩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“你待我不薄,但你从无爱过我,是不是?”
我一怔。我们已经离异,没想到他至今才提出这样的问题,一时不知怎样回答。
“祖,我跟你学会了很多很多。”
“你早已超越我们这堆人。”
我模模他的面孔,微笑。
替他缴付保释金,自有朋友来接他走。
独自返公寓,雪,那么大的雪,一球一球扑下来,简直像行经西伯利亚,叫不到计程车,只得走向附近的毕道夫酒店。
住一晚也好,已经太累太多感触,不欲返回冰冷的公寓再打点一切。
差三步路到酒店大门口,我滑了一交,面孔栽在肮脏的雪堆里,努力想爬起来,没成功,我暗暗叹一口气,要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