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圆舞 第2页

作者:亦舒

“……七月一日回来,暂留府上……物色……叙旧……遗嘱善待……再见。”

七月一日,还有两个星期。

届时他会发觉我已长大很多,并且不会在派对中瞌睡。

七月还没有来,母亲已经与惠叔生气。

另一位惠太太,要带着孩子回来度暑假。

他们已有多年没回来,惠叔兴奋,但母亲不。

她要他们三人去住酒店,惠叔不肯。

“这也是他们的家!”

另一位惠太太回娘家,但儿子们一定要同父亲团聚。

母亲非常非常生气,她甚至哭泣,但惠叔没有屈服,他们大声向对方呼喝,然后不说话。

他们像小孩子。

当大人像小孩的时候,小孩只得迅速长大。

我维持缄默。

快乐无事的日子,是否要从此结束?

母亲收拾行李,前往伦敦,惠叔并没有阻止她,只是说:“倦的时候,回来吧。”

母亲说:“我恨你。”

苞电影一样。

她提着箱子离去,跟往常那样,她没有想到我的处境。

她应该带我一起走,但或者她还会回来,届时才带我走,或是不走。

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,她不让惠叔的儿子同他们父亲住。

毕竟我同惠叔一点关系都没有,也已住在这里好几年。

我变得很沉默很沉默。

当惠叔与付于心一起出现的时候,我没有期望中一半那么开心。

一见惠叔回来,我立即站起避入屏风后。

岸于心一脸胡髭,看上去有倦态,但眼睛十分明亮。

他问惠叔:“女主人呢?”

“女人!”是惠叔的答案。

“怎么了?”

“她出去旅行了。”

“吵架?”

惠叔说:“不说这个,我替你备妥客房。”

“谢谢。”

“你同你父亲可有言归于好?”

“老惠,我不问你的事,你也别问我的事。”

“是是是。”

“给我一杯白兰地。”

斟酒的声音。

“老惠,这是什么?这喝了会盲!”

惠叔尴尬地说:“在外头住这么多年,还嘴刁。”

两人哈哈笑起来。

我刚想躲进房间,付于心说话了。

“你一个人住?”

“是。”

“那小女孩呢?”

“什么小女孩?”

“喏,倩志的小女孩。”

“喏,你指小钰。”

“她还同你住吗?”

“同。”

“我可否见她?”

“当然,陈妈,把小钰叫出来。”

女佣应了一声。

“她开心吗?”

“谁?”

“周承钰。”

“我想还好吧,喂,老傅,没想到你对儿童心理有兴趣。”

我转身回房间。

陈妈正找我,笑说:“出去见客人,来。”

我随她身后。

岸于心一见我,有说不出的高兴,“哈罗,你好吗?”

我微笑,他还当我是小孩子。

“你长高许多。”他说。

惠叔感喟说:“她最乖。”

“而且漂亮。”

我垂下头。

“还是不爱说话?”付于心低头来问我。

我避开他的目光。

他哈哈笑起来。

惠叔走开去听电话,书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。

“每次见到你,你总似不大高兴。”

我仍不说话。

“我有礼物送给你。”

“我不要洋女圭女圭。”

他诧异地看着我,“咦,说话了。”

“我不再玩洋女圭女圭了。”

“但是我没想过你会喜欢洋女圭女圭。”

他自行李筐中取出一只盒子,递给我。

“能拆开看吗?”我说。

“自然。”傅于琛说。

盒子是旧的饼干盒,有二十厘米乘三十厘米那么大,打开来,满满一盒邮票,且都是旧的,世界各地都有,三角形长方型,美不胜收。

我心头狂跃,“都给我?”

他点点头,“全是你的。”

“啊,谢谢你,谢谢你。”我把盒盖关好,将盒子拥在胸口。

“是谁送你钟爱的礼物?”

“你/

“我是谁?”

“你是傅于琛。”

“啊,你竟记得我的名字。”

“是,而且会写你的姓名。”

“谁教你的?”

“我已经九岁,何用人教?”

“哦,失敬失敬,已经九岁,喂,小姐,能否握手?”

我伸出手与他握。

他的手大而温暖有力,他的手一直在保护我。

“小姐,你认为我们可否成为朋友?”

“可以可以可以。”

“你很少这么奋勇的吧?”

我的面孔涨红。

“对了,你母亲呢?”

“在伦敦。”

“或许我可以用电话与她谈谈,叫她回来,你认为如何?”

“谢谢你。”我感激得想哭。

“不是问题,举手之劳。”

那夜他与母亲说了很久,但是母亲没有答应回来。

惠叔不见得非她不可,他热烈地进行着迎妻活动,渴望见到两个儿子。

惠叔说:“十五岁与十三岁,想想看,竟这么大了,老大听说有一米七高。”

那简直大人一样了,我惊异,这么高大!

当他们两兄弟真人出现的时候,体型比我想象中更巨。

我想那是因为他们姓惠的缘故,而我,我姓周,相形之下,我的尺码顿时缩了一截。

这原是他们的家。

岸于心像是看穿我的心事,他轻轻说:“不要紧,我也不姓惠。”

我看他一眼,但他很快就会搬走,而我,我不知要住到几时。

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寄人篱下的滋味。

后来在人生道路上,吃了许多许多苦,但首宗,还是寄人篱下之苦,比生老病死更甚。

从那个时候开始,我发誓要有自己的家,有自己的巢,在外头受风吹雨打,回来亦可关上门舌忝伤。

晚上惠叔出去与家人吃饭,幸好有付于心与我同在,我听到他在长途电话中与我母亲争执。

“你应回来,你怎么可以把承钰丢在惠家不理?是,我多管闲事,但是你还想在伦敦呆多久?你的余生?”

我躲进衣橱,并没有哭,哭是没有用的。

但柜里漆黑,特别安全。

暗于琛来找我,他打开房门,再打开橱门,发现了我。

我看着他,他看着我。

然后他非常非常温柔地说:“周承钰,要不要拥抱一下?”

当时觉得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待我似他那么好,即时扑到他怀中,与他紧紧相拥,良久良久没分开。

他说:“为你,我会毫不犹疑娶你母亲,尽避她是殊不可爱的女子。”

他的声音很低很低,他时常用那种口吻与我说话,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,安抚我。

惠叔两个儿子顽皮得不像话,第二天,就找我碴,把我自房间拉出来,要在梯间推我下楼。

“哭呀,哭就放过你。”

“把她外套月兑下来,在屋内何必穿那么多衣裳。”

惠大把我推向墙角,惠二把我拉出来。

我没有尖叫,因无人理睬。

没有愤怒,只有深深的悲哀。

正在这时候,傅于琛出现在房门口。

“住手。”他说。

惠大惠二嬉皮笑脸,“傅叔叔早。”

“再给我看见你们欺侮周承钰,毋需征求令尊意见,我就煎你们的皮!”他暴喝一声,“走开!”

惠大惠二连我在内,都惊呆。

惠大嘀咕,“这是我们的家不是?”

然而他不敢声张,拉着兄弟走开。

我退至墙角,看着傅于琛。

他柔声问我,“要不要做我的女儿?我收你做干女儿可好?”

我缓缓摇头,

“不喜欢?”

“我不要做你女儿。”

“为什么?”他着急。

“我要与你结婚。”

“什么?再说一次。”

我肯定地说:“我要嫁给你,做你的妻子。”

“啊,”他惊叹,“真的?”

“因为你对我好,而且保护我。”

“就为了那样?”

“是。”

饼了许多许多年,才晓得自己原来那么早就有智慧,可是,做人是讲运气的,在我感情生活中,并没有遇见对我好与能保护我的丈夫,许多女人都没有遇到。

“谢谢你,”他说,“这是我历年来所听到最好的赞美。”

暗于琛一直住在惠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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