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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满楼 第30页

作者:亦舒

"我不要听。"

自由不理她,自管自读:"独立花园别墅出售:位于本岛麦花臣山道七号花园别墅乙间,地契九千尺,上盖面积约六千尺,独立花园,有盖车房,有泳池,全海景,可自住及收租,即交吉。"

自由放下报纸。

宦楣本来在发呆,连忙缓过来,"麦花臣山道七号,这个地址,听起来熟透了。"

自由说:"是,真好像才是昨天的事,我在那里做过客你知道。"

"是我知道。"

自由把报纸搁在一旁,"那间豪华的宅子,不知将由谁得了去。"

宦楣说:"新贵。"

自由疑惑的问:"房子是宦家盖的吗?"

"不是。"

"那么,你们之前,谁住在那里?"

这个问题可真把宦楣问倒了,她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件事,"我不晓得。"

自由的想象力却奔驰开去,"他们又为什么搬走?"

"你得问我母亲。"

"我发觉这间豪华住宅简直可以道出本市沧桑与兴衰史。"

自由永远这样乐观。

"宦家的故事已经结束了。"宦楣轻轻说。

"不,"自由反对,"宦家在那间大厦里的一章已告终结,但是故事仍然继续。"

宦楣感动了,她说得真好。

"我们一定得努力写下一章。"自由站起来。

"你有事?"

"我兄嫂开了一间小小花店,我去帮忙,赚点零用。"

是,宦楣颔首,另外一章。宦家的女人一个个自力更生,已与前文无关。

她收拾公事包上班去。

回到新闻室,第一件事便是捧着电话与运输署的发言人纠缠,她看见老赵用手招她。

她结束对话过去。

他脸容很严肃,"明天立法局辩论白皮书,可能要否决直选。"

宦楣看着他。

"我要派你去访问邓宗平。"

宦楣立刻垂下双眼。

"他对这件事一定有十分激烈的观点。"

当然,宦楣想,这件事是他心头肉。

老赵说:"该宗任务就派给你了,你对他应有充分认识,听说他做过你老师。"他听到的还不只这个。

"能不能派别人去?"宦楣鼓起勇气。

老赵看着她一会儿,温和的说:"眉豆,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,我们可以预见邓宗平将成为明日之星,无可避免地牵涉到许多新闻,我恐怕你会避无可避。"

宦楣自喉咙底里说:避得一时是一时。

老赵笑,他听懂宦楣的月复语,于是说:"适应新生活最简单的方法是把旧生活忘掉。"

宦楣终于说:"我去。"

"好了。"

"还有一件事。"

宦楣转过头来。

"今天史提文笙离职,我们到牛与熊送他,你也一起来吧,我们都渴望听听你的笑声。"

宦楣说:"我会出现,但不肯定是否还记得笑。"

"你当然记得,欢笑同骑脚踏车一样,学会之后,永远不会忘记。"

"谢谢你。"

"甭提。"老赵挥挥手。

"啊,如果你不介意我问,你同许绮年有无进展?"

老赵即时垂头丧气,"她叫我减掉十公斤之后再约她。"

宦楣忍着忍着,走到茶水房,才对着墙角笑得弯腰。

不管怎么样,生活还得延续,适当的时候,她还得练习笑。

下午,宦楣收到一封信。

厚厚一叠,在手中秤一秤,很有点份量,宦楣认识墨水的颜色,以及这一手钢笔字。

信壳上贴着法国邮票,是一张毕加索的和平鸽,信自巴黎一①六区朗尚路的邮局寄出。

他又调到花都去了,抑或纯粹度假?

不拆开信就永远不会知道。

宦楣深深想念这个人,无限的感激他,但正如智者所言,不忘记旧生活,就没有新生活。

她看着信封,下了决定。

罢在这个时候,一个同事经过,看见信上别致的邮票,马上问:"小女集邮,可否赐我?"

宦楣随和点点头,取饼剪刀,小心翼翼把邮票剪出,交给同事,他千恩万谢的收下走了。

自信壳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。

宦楣看到的字有"月未落",接着另一行"黄昏",第三行"已过一朔"。

她拿着信,到影印房,轻轻把它放进切纸机,按了纽,一刹时整封信化为碎面条。

宦楣蹲下,把每一条碎片都仔细拾起,装进一只大牛皮信壳,封好,抱在胸前。

她哭了。

饼了两天,邓宗平在一个招待会上,愤懑抨击白皮书否决直选,是完全背弃大多数市民的意愿,违背四年前的承诺。

宦楣偕一位负责摄影的同事坐在一角听他的演说:"当局用民意反民意,混淆视听,似是而非,侮辱市民智慧。"

宦楣的同事啧啧连声:"哗这么大胆的言论,这小子有种。"

宦楣微笑。

邓宗平并没有看到她,继续说下去:"市民仍拥有无形的信心一票,数以千计载满汽车、日用品的货柜,远离本市,着实有助本市成为第一大货柜港。"

听众哄然,苦笑连连。

同事竖起大拇指,"好!"

宦楣瞪他一眼,"公众场所,勿谈国事。"

同事看她一眼,"实不相瞒,"他心痒难搔,"听说你们曾是好朋友。"

宦楣大方地回答:"现在也仍是朋友。"

"但是明显地疏远了,为什么?"

宦楣轻轻答:"我想我配不上他。"

"胡说,"那摄影同事大抱不平,"我看你们不知多匹配。"

宦楣忽然之间对一个陌生人吐出真言,"他要做的正经事太多,哪有时间造福家庭。"

同事惋惜地说:"对,应付得现场臂众,就冷落家庭观众。"说得这样趣致,他自己先笑起来。

宦楣也跟着笑。

邓宗平演说完毕,众记者一涌而上去做专访,宦楣不甘人后,排众而上,把麦克风递上去。

邓宗平终于看到了她,四目交投,百感交集,在这一刹那,两人所获得的了解,比他们以往所有的日子加在一起为多。

宦楣趋前去发问:"邓律师,可以看得出你感到本市有狂飚将至。"

邓宗平凝视她,"这是我听过最好的形容。"

全书完宦楣立刻出门,以为宦晖在等她。

美术馆就在酒店对面马路,她买了门券入内,走到那幅名画面前,只看到聂上游。

他笑说:"我们不能继续这样见面,人们会开始疑心。"

宦楣低下头微笑。

"我们去吃点东西。"

他刚要拉她到食堂,忽然松开手,低声匆匆说:"明晨十一时半洛克菲勒广场,找张台子喝咖啡。"然后撒手走远。

宦楣也习惯了,若无其事地在荷花池前坐下,与身边一位老太太一起静寂地欣赏这张印象派名画。

她坐了很久,肯定聂君已经远去,才独自到礼品店选焙若干卡片以及小件头工艺品,直选到美术馆关门。

她叫了简单的食物到房间,只略动两口。

街上照例呜呜警车声不绝,凄清恐怖。

宦楣躺在床上,发誓此刻她愿意嫁给第一个来敲酒店房门的男人。

她把闹钟取出,拨到九点钟。

睡是睡着了,整夜梦见自己迟到,极迟极迟,迟得不像话,迟得广场上所有的咖啡桌经已收起,改为溜冰场,她知道毛豆已走,放声痛哭。

惊醒时枕头的确潮湿。

她不敢睡去,估计只有十分钟路程,一直看着时间,挨到十一时十五分,有种感觉,是浑身肌肉僵硬,呼吸系统变得似生锈铁管,紧张得晕眩。

她慢慢下楼,没发觉有人跟踪。

一直朝目的地走去,途中还停下来向小贩买只热狗吃,嘱他多放些芥辣。

走到洛克菲勒广场,金色的普罗米修斯像手中掬着一朵火,宦楣的心也似受煎熬。

接近吃午饭的时间,广场的人渐渐多,宦楣站了半晌,已经过了十一时三十分,每张桌子上都有人,宦楣细细用目光寻遇,没有宦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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