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胭脂 第18页

作者:亦舒

我去病房看父亲,他刚服了药。

他看见我只是落泪,他们已经告诉他了,这真是天地间最残忍的事。

他同我说:“我们明明是一对。”

我一时间没听懂。

“我们明明是一对,她是独女,我是独子,门当户对,可是叶成秋偏偏要拆散我们。”

我听明白后怵然而惊,他已经糊涂了,当中这几十年像是没有过,他永远不会原谅母亲。

“叶成秋是什么东西?”他不住地说,“他算什么东西?我杨家的三轮车夫还比他登样。”

我说:“是是,你休息一会儿,爸。”泪水滚滚而下。

护士前来替他注射。

“之俊,”父亲握着我的手,“之俊,做人没味道。”

我也不再顾忌,把头靠在床头上哭。

护士像是司空见惯,平静地同我说:“不要使他太激动,你请回吧。”

历史上所有的不快都涌上心头,我像个无助的孩子般,坐在病房外号淘大哭,怎么都忍不住。两个弟弟见我如此,也陪着落泪,继母用湿毛巾替我揩面,我发了一身汗。

抽噎着,忽然呕吐起来。

医生说“中暑了”,接着替我诊治。

我拿着药回家,面孔肿得似猪头,昏昏沉沉倒在床上。

饼一会儿发觉母亲在推我:“之俊,之俊,月兑了衣服再睡。”

我尖叫起来,“不要碰我。”

“你别这个样子,人总会病的。”

我尖叫起来,“你巴不得他死,你巴不得他死。”

母亲把我推跌在床上,“你疯了,他死活还关我什么事,他另娶了老婆已经二十年,两个儿子都成年了。”

我才惊觉说错话,急痛归心,更加失去控制,嚎叫起来,“他潦倒一生,妈妈,他几时高兴过,太不公道了。”

母亲也哭,“他潦倒,难道我又什么时候得意过?”

这话也是真的,我只得把头埋在枕下尖叫。

“芬,你先出去。”

是叶伯伯的声音。

叶成秋轻轻移开被枕,用手拨开我头发,“之俊,三十多岁了,感情还这么冲动,对自己有什么好处?”

他坚定的声音极有安抚作用。

“伤害你母亲能减轻你心中痛苦?”

“我不要你管。”

“你不要我管要谁管?”他笑。

我回答不出。

“人当然有悲伤的时候,切勿嫁祸于人,拿别人出气,叫别人陪你痛苦。”

他陪着母亲走了。

我支撑起来换睡衣,天旋地转,只得又躺下来。

第六章

再睁开双眼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。

我并没有即刻开灯,呆着脸沉默着,暗地里只闻到头发受汗湿透后的酸馊气,我叹口气,又决定面对现实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

“妈妈。”

陶陶的影子在门边出现。她走近我,坐在我床边。

“我煮了白粥,要不要吃一点?阿一送了豆瓣酱来,是用篙白炒的。”

“我不饿。”

“同你切点火腿片好不好?”

“你回到外婆家去吧,我过一两日就好了。”

“是外婆叫我来的。”

“我没事,只想洗个头。”

“我帮你吹风。”

“一生病就想剪头发。”

“妈妈的头发大抵有一公斤重。”陶陶在黑暗中笑。

至此我已经平静下来,对于刚才失态,甚怀歉意。

“外公不是不行了吧?”

“乱讲。”

“人总要死的。”

年轻人一颗心很狠。

“其实我们一年也见不到外公三次。”

我叹口气,改变话题,“你拍完戏没有?”

“拍完了。不过现在帮忙做场记。”

我忍不住问:“你把乔其奥全给忘了?”

“我以为你不喜欢他。”

“你没有回答我问题。”

“忘了。”

“很好,能够忘记真是福气。”

陶陶拉开床头灯,看见我吓一跳。

我笑,“可是成了蓬头鬼了?”

“一笑又不像,好得多。”

她扶我洗了头、帮我吹干,编成辫子。我觉得太阳穴上松了一点。

我缩缩鼻子:“什么东西烧焦了,粥?”

“不是,早熄了火——哎呀,是药。”

一小壶神曲茶烧成焦炭。

我瞪着陶陶,忍不住笑起来。

死不去就得活下来。

还不是用最好的浴盐洗泡泡浴。

案亲自医院回家,继续接受电疗,我每日下午去看他,情形并不那么坏,只是支出庞大。

一连好几天都没见世球在华之杰出现。

一日大清早,我回到写字楼,看见他坐在我桌子上喝黑咖啡,西装襟上,别着块黑纱。

我一震,手上捧的文件险些儿跌在桌子上。

他抬起头,一切尽在不言中,眼神很哀伤。

“世球。”我无限同情。

“我只觉得体内一部分经已死亡。”
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我拉张椅子坐到他身边。

“前夜。”

“你父亲如何?”

“自那时开始不食不眠。”

“我没看见讣闻,自己也病了数天。”

“我母亲是一个值得敬爱的女人。”

“一定。”

“我是这样伤心,之俊,我竟哭了,生平第一次流下眼泪,我心如刀割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她一生寂寞,之俊,她也知道父亲并不爱她,而我又那样不羁。”

“我认为你父亲是爱她的。”我说。

“你也该知道,爱情不只是手拉手或者跳热舞。”我说。

“但是他们甚少说话。”

“爱情亦不是发表演说。”

“他亦不称赞她。”

“爱情不是街头卖艺,敲响铜锣。”

“他爱她?”世球微弱地问。

“当然。他更溺爱你。”

“我一直认为他爱的是你母亲。”

“世球,在他的感情世界里,总容得下一个老朋友吧。”

他释然,呼出一口气。

“世球,你爹没事?”

“你们真的像对父女。”他说,“我很妒忌。”

“去你的。”

“你爱谁?你生父还是他?”

“不选可不可以?”

“不行。”

我说:“其实我与父亲没有沟通,我认为他性格上充满弱点,但不知恁地,有事发生,我自然会扑过去,看他吃苦,恍若身受。”

“那么同样的事发生在叶成秋身上呢?”

“他那么强壮,谁理他,”我忍不住说真话,“我们生疮,去找他,他长疱疱,他自己打理,谁管他?”

“这太不公允了。”

“什么人同你说过这是个公平的世界?咄!”

愁眉百结的世球也被引笑。

饼一会儿他说:“我父亲是个寂寞的人。”

“我相信,”我喃喃说:“HE’SLEADEROFTHEBAND.HE’SALONELYMAN.”

“你也听过这首歌?”

我点点头。

“我也寂寞。”

我毫不容情地大笑起来。

“你总是踩我。”

“因为你从不介意。”我称赞他。

“你不信我寂寞?”

“算了吧,世球。”

“之俊,如果我向你求婚,你会不会答应?”

“与我结婚的人,要爱我,爱我母亲,兼加爱我女儿。”我说。

“这太难了。”

可不是。

他又沉默,恢复先头那种哀伤,即使是叶世球,也有他沉着的一面。

我冲两杯咖啡,给他一杯,满以为他已经忘却适才的话题,谁知他又说:“只爱你一个人,可以吗?”

“那样你也做不到。”

“你太小看我。”

我笑,拍拍他膝头。“我们几时再上去开会?”

“你向往?”

“嗯,”我说,“我喜欢与华之杰这组人一起工作。”

“自然,都是我挑选的精英。”

我很惭愧,我不够资格。

“下个月吧,一个月一切准备妥当再上去。”

我说:“世球,我要开工了,不能陪你。”

“听听这是什么话?”他悻悻说。

“这才是好伙计呀!”我笑。

下班我去看母亲。

她不在,老规矩,去打桥牌。

阿一服侍我吃了顿好丰富的家常菜。她年纪大了,有点混乱,大热天竟煮了火腿猪脚汤,被母亲抱怨,正在烦恼,碰见我来,把汤推销掉,乐得她什么似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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