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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与十二月 第16页

作者:亦舒

我指着周:“你?”不知怎么,我笑了起来,我从没想过,周居然是个祖父。

依芙莲说:“有什么稀奇?他的大孙子都十一岁了,明年念中学。”

我止住笑,有点凄凉,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比我大三十多岁。为什么我没早出生廿年,为什么周没有晚出生廿年?可以免掉这些纷争。

依芙莲隔三日搬来与我们同住,谈话的机会渐渐更多,我相当的喜欢她,因为她也欣赏我。

像:“我以为你很幼稚,但你并不是。”

“你很美,十年后你会更美。但十年后……再美还有什么意思呢?哈哈哈,废话,说什么风度修养学问仪态品味,青春永远是青春。”

我们成为很好的伴,周觉得很奇怪,但是他没有反对我们接近。依芙莲说了一些她母亲的事,周的妻子实在是很罕有的贤妻。

我说:“我很抱歉,但是我们是相爱的,我们无法做到不伤害人,请你原谅。”

依芙莲点点头,“我明白,人为了维护自己不受伤害,轻而易举伤害了别人。”

我很感动,她真是个明白人。

我说:“谢谢你,依芙莲,你瞧,我父母就是不明白这一点。”

依芙莲笑一笑,过一会儿她问:“你有没有想到,十年后会怎么样?”

“十年后?”我瞪着眼,“十年后怎么样?我不明白。”

“他已经五十二岁了。”依芙莲低声说。

“那么十年后他六十二。”我说。

“你多少岁?”她问:“十年之后你什么年纪?”

“廿八。”我皱上眉头。

“再过十年呢?”她问。

我明白了。

“他会死的,你知道。”依芙莲冷静地。

“你黑心!”我喝道。

“这是事实,不管你接受与否,他已是一个老翁。”

我明白了,依芙莲与他们一模一样,也是来做说客的。

一个两个、三个,每个人都这么说,他们恐怕是有道理的,社会……言论,我已经很疲倦很疲倦,真想倒下来,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持着我倔强下去。

一个下午,克里斯多弗来看我。

我有点欢欣,虽然我们之间不愉快,但多日不见,早已丢在脑后,闷在屋子里,一个朋友也没有,我欢迎他的来临。

“嗨,克里斯,你好。”我说:“快进来吃杯茶。”

“好。他说:“你怎么停学了?”

“前一阵子……患病。”我说。

“患病也不用退学,请假不就可以?”他说:“多可惜,一年同学——你打算如何?我恐怕你会回家去,所以赶紧抽空与你联络。”

“回家?回什么地方?”我黯然问。

“回香港。”他说:“怎么?你爱上伦敦了?不想回家?”

家,香港。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。如今父母把我扔下不顾,一切都要我自己应付。这个世界又冷又硬,实在让我吃不消,我连躲起来痛哭的机会都没有,更不用说其他的。

“克里斯多弗,”我唏嘘地说:“生活不是我们能想像的。”

“怎么了?”克里斯多弗问:“小宝,你怎么变得这么老气横秋?发生了什么事?”他莫名其妙,“你一向都是高高兴兴的。”

我变了,是的,忽然之间我长大这么多,生活真是最好的教育场所。我是不是有点悔意呢?

依芙莲还是很友善,她带了许多照相部子来,不断的给我看——

“父母亲早婚,”她笑,“你看,廿五年结婚纪念的照片,这是三十周年的,想想看,三十年!”

三十年。

我注视着照片中的周仲年,他十分年轻,风度翩翩。那个时候他生活中没有我,我也没有他。

“你与我爹爹是怎么开始的?”她问。

我眨眨眼。“我不知道。”我说:“我想我们两个都寂寞。”

“不不,父亲并不寂寞,”依芙莲说:“你的意思是,你寂寞了,是不是?”

“但是他很少回苏黎世,他有半年的时间留在伦敦,不是吗?”我说:“你想想,如果他与家人快乐,他为什么要独个儿住伦敦?”

“他在这里做生意。依芙莲说:“你是知道的。”她继而耸耸肩,“我不怪你,你想想,任何人见到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都会动心。”

我转过身子,过很久,我问:“我真的漂亮?”

“是。青春。”

“可是青春的女孩子多的是,他为什么单单选中我?”

“因为你与他同住。”

“我们有感情。”我握紧拳头。

“但这是什么样的感情?”依芙莲低嚷:“我们对养在家中的宠物也有感情,问题是有多深?再深比得上三十年的婚姻吗?我母亲说你是疯了,以十八岁的青春来陪葬。”

我站起来,“我是不是应该让他们两个人一道死?”我非常刻薄。

“当然是。”依芙莲脸不改容。

我哀伤起来,“对不起,依芙莲,我没有恶意。”

“我明白,你是一个好女孩子,我不怪你。”

这次谈话之后,当夜克里斯多弗打电话来约我去跳舞,我出去了。他说:“这才像样,我们永远是好朋友,是不是?”

是。我心里说。但我与周仲年呢?

快,我一定要快作决定。我真的爱周仲年?是,现在是。但是三年之后呢?五年?十年?他又会不会忍受成熟的我?他抛弃了妻子、儿女、孙儿来迁就我,受到伤害的人太多。我不应该这么放肆。

而我。我将来一定还可以找到很多男朋友,如今的牺牲,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,日子过去,一切成为淡忘的历史,有什么关系?但是周家一家会因此感激我。

快,快决定。

马上要春天了。我告诉自己,春天代表新的开始。

“……我不想离开你,原谅我。”我说。

“没有你,小宝,没有颜色。”周握住我的手,非常黯然。

“但是阳光明天还是很灿烂的。”我说。

“阳光照不到老人的身上。”他别转头。

我垂下眼睛。

我是哭着上飞机的,一直用手背抹眼泪,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已经红肿。

棒壁座位是一个高大的男孩子,他说:“伤心什么?回到香港,你会忘记一切。”他真是好心。

我索性掩脸大大的哀恸起来,男孩子把他的手帕递给我,我的故事,没有善终。

我与琉璃

六点半,我在看电视新闻的时候,琉璃回来了。

听她关门的声音,就知道她心情不好。

我自沙发中抬起头来。

她手中捧着公文,她把文件摔到地上,还得狠狠加上一脚。

我看惯了,不去理睬她,眼睛看着电视中的新闻报告员。

棒一会儿她就好了,她会把文件一张张拾起来叠好,她不拣也没有人会帮她拣,文件又不会自己生脚走回桌子上。

她开冰箱取一罐啤酒喝。

我问:“你怎么了?”

“没什么,不开心。”

“你总没有开心的日子。”我说:“在电视台做,不开心,在酒店做,又不开心,现在政府机关,仍然是眼睛鼻子全挂下来。你说看看。”

她坐在我对面。

我说:“你一辈子装个曲高和寡的样子出来,并没有好处。”

她白我一眼,“谁说有好处?”喝一口啤酒。

“现在的工作又有什么不好?”我问:“受不了洋人的气?”

“受不了土佬的气。”她叹口气放下啤酒。

“土佬,”我摊摊手,“每个人都是土佬,难怪你不高兴。”

琉璃被我逗得笑起来,用手撑着头。

“我明白,”我说:“可是你别出去嚷嚷,这年头,谁也不同情谁,你看着我不错,我瞧你也不坏,大家别诉苦,免得被人当笑话说。”

琉璃站起来,去把那堆散乱的文件拾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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