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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金岁月 第5页

作者:亦舒

蒋太太叹口气:“你好生考本市的大学,叫老人家掏钱送你出国,决无可能。”

南孙吐吐舌头。

她的夏季还是假期,大帮人相约去看戏吃冰,出门时也会遇见锁锁回来,有小轿车接送,南孙的异性新朋友见到锁锁,不约而同地,都会得不由自主地一怔。

都问:“那是谁?”

“我表妹。”

“看上去比你略大。”

南孙开学前一星期,锁锁说她找到地方搬。

“搬到什么腌臜的去处?”南孙不舍得她。

“你来看。”

地段并不太好,但还算是住宅区,地方也干净,房东是一对年青夫妇,刚结婚,分期付款买了这层公寓,又觉吃力,于是租一间出来,三个人都早出晚归,根本没有人用厨房。

南孙去作实地观察时,小两口刚下了班,恩爱得无比,穿一式的球衣裤,搂在一起看电视。

锁锁的房间已付了定洋,并且摆着几件家私。

她转过头来看着女友。

“日本人借给我的。”

南孙不出声。

衣柜里全是花花绿绿的衣服。

锁锁又说:“样板。”

南孙觉得蹊跷,但没有更妥善办法,于是默不作声。

朱锁锁终于搬离蒋家。

蒋太太一直送出来,“朱小姐,外头住得不舒服,尽避再回来,自己家里一样。”

南孙觉得目前做得十分得体,深明爱屋及乌之理,非常感激。

算起来,锁锁一共在蒋家逗留了五个月。

她一走,区家便差人来找。

蒋太太理直气壮地应付那声势汹汹的壮汉。

南孙当夜大哭一场。

蒋太太说:“疯了,有什么好伤心的。”

南孙呜咽地说:“……她没有一个自己的家。”

蒋太太也恻然,过一会儿说:“你放心,那么能干的女孩子,相貌又好,会得窜起来的。”

开学时南孙做了新校服,买了新课本,无忧无虑做其预科生。

身边少了最好的朋友,差天同地,于是拼命缠住堡余的锁锁。

她老说累,没有空,要加班,有应酬,多种借口加在一起,她们一星期也见不了一次。

南孙惆怅的同母亲说:“不知她怎样了?”

蒋太太笑,“她一走,你祖母也少个说话的对象。”

“对对对,现在逼我背四大福音。妈,你知道我,国文考不好就是因为怕背书,现在百上加斤。”

南孙的父亲说:“连荃湾都要盖住宅房子了,已涨到两百块一呎,还会往上升,今晚非同老太太开谈判不可。”

“可是那种地段……”

“在盖地下铁路你懂不懂,四通八达,方便即可,中层阶级实事求是,不计较空排场。”

南孙听不进去。

班上多了三五个插班的男生,使女校轰动起来,本来举止豪爽的蒋南孙也不得不略略注意到仪态。

她同锁锁通电话,“我好不好把头发剪掉一点?”

锁锁说:“剪时容易留时难。”

“那么……”

“南孙,老板叫我,下次再谈。”她匆匆挂上电话。

南孙气结,如此低廉的薪工,如此身不由己。

她刚想同锁锁说,同级的林文进约她看电影而不是莫爱玲。

林文进在功课上颇指点她。

一次段考,南孙写完题目便想交卷,林文进坐在她隔壁抹脖子,使眼色,南孙疑惑,翻过试卷,发觉背页还有一道题值二十分,顿时惊出一身冷汗,赶紧回答。

事后林文进骂她:“这般粗心,何等不值。”

南孙虽翘着嘴不语,心中是服贴的。

由此可见林文进为她好,不是损友。

蒋家给女儿最大的恩赐是予她交友自由,她与林文进往来极之公开。

南孙想锁锁看看她的新朋友,遍约不获,谁知一日她却自动模上门来。

那日南孙闷极无聊,正在收拾锁锁剩下来的杂物:日语录音带、书本,以及一大堆异性给她的卡片、便条、信件。

锁锁并不嘲笑喜欢她的人,一切都是尊贵的,她把他们的情意留着,甚至是一枝花,都压在书中,干瘪后隐约还留下一丝清香,芳魂仍存。

蒋太太笑着探进房来,“看谁来了。”

在她身后的是朱锁锁。

一身打扮鲜明华贵,在路上碰见,南孙未必敢同她打招呼。

一进房来,锁锁先甩月兑高跟鞋,放下手袋,月兑掉外套,然后用一条橡筋扎住头发,一连串的动作看得南孙发呆。

只见她自手袋中取出香烟盒子,点着火,吸一口,说:“闷死人。”

蒋家不准公开吸烟,因当家的老太太认为烟酒赌均为堕落的象征,蒋太太虽有烟瘾,在家也绝对不吸,南孙连忙起身去掩上房门。

她痛心地对锁锁说:“你变坏了。”

锁锁听得这话,先是一呆,随即轰然地笑起来。

南孙觉得她夸张无比。

社会这个染缸再黑,不见得三个月就把一个少女摧残掉,锁锁这种过分戏剧化的表现一半是炫耀,表示她与女学生大大的不同。

南孙没好气地问:“你这次来,有什么事?”

“来看看你。”

“怎么会有空?”

“辞掉了工作。”

南孙一呆,“日本人难为你?”

“他叫我早上去接他上班。”

“我不明白。”

“早上,八点钟,叫我去他公寓按铃,与他一起去谈生意。”

“唉呀呀,把你当早餐?”

锁锁按熄香烟,“也许我们俩想得太猥琐,也许他真的不认识路要我陪。”

南孙反而放心了。

锁锁能为这样的小事辞去工作,可见她内心世界仍然十分幼稚,黑白分明。

“日本人还有什么不轨行动?”

“没有,但举止间说不出的轻视女性,总认为她们是低等动物。”

南孙想起来,“莫爱玲也抱怨过,她说洋行里的英国外办例把所有黄种人当次货,也不是指着鼻子骂,反正有意无意就给你一句,像‘阿陈,你一整天做什么,吸烟还是喝咖啡?’”

锁锁说:“这倒无所谓,把我当下女也不打紧,只要不带成分。”

“要命,听你们这样说,一辈子不想毕业。”南孙懊恼地吐舌头。

“大学生同我们不一样,多少有点尊严面子,况且你要待五六年后才会出身,届时不平等现象一定有所改善。”

“你有无欠日本人钱?”

“有,一个月薪资。”

“我替你赎身。”

锁锁笑了。

南孙说:“你没有再欠他什么吧?”

锁锁光火,“你别以为我短短一百天就发了财,请看,衣服都是剪了牌子的退货,皮包手袋是冒牌的,银行存款剩下七十三元五角,我真的抖起来,会舍得不让你知道?”

骂完之后,双方都觉十分痛快。

锁锁长叹口气,“有没有林文进的照片,给张看看,天天念他名字三十遍。”

南孙腼腆地递上一张合照。

锁锁一看,“嗤”一声笑出来。

南孙不满地看着她,等待解释。

“唇上蓄着的汗毛好算是胡髭了?”

南孙瞪她一眼,“说话好不粗俗。”

锁锁点点头,“小朋友看小朋友,对上了。”

“喂-”

锁锁笑说:“肚子饿了,老太太吃什么点心?偷些出来。”

一个月后她换了工作,转到一间电脑代理公司做,随即丢下洋泾浜日语,改学电脑专门名词,一下子又琅琅上口,还挺唬人的。

南孙去看过她,假装是顾客。

她正在吃饭盒子,见到有人进店,连忙擦擦嘴,喝口水站起来,饭盒子根本放在抽屉里,一推拢,什么痕迹都没有。

南孙见她手势纯熟,可见是做惯了的,长久下去,恐怕会坏胃,不禁一阵心酸。

锁锁挂着一脸的笑迎上来,蓦然发现是南孙,倒是一呆。

她抱怨,“真会寻我开心。”

南孙低声说:“林文进要到英国去读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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