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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梦真泪 第15页

作者:亦舒

可是到了清风街,发觉大门虚掩,一推开门,却见人去楼空。

姚香如与一岁多些的韶韶一去不返。

韶韶说:“我们搬到恩平道,一直住在那里,直到我在政府拿到房屋津贴。”

“谁照顾你?”

“大部分时间在托儿所,母亲要上班。”

“那里怎么样?”

“不记得了。”韶韶微笑,记性那么好有什么用。

“你是个勇敢的女孩子。”

“我并无特别自怜是真的。”

苏舜娟说:“我一直不知他们为何决裂。”

他们不是不能相处的。

看得出姚香如下了决心同区永谅过日子,不然,也不会急急生第二个孩子。

可见发生了极大的变故。

到底是什么事?

韶韶奇道:“你为什么不问区先生?你们已是三十年的夫妻。”

“他要说他早就说了。”

韶韶摇摇头,没想到上一代那么爱玩猜谜游戏,长久做夫妻,长久不知对方心事。

“我同小邓,好话坏话都说遍。”

苏舜娟含笑,“即使是伤害对方的话?”

“我们并无利害冲突,他干吗要伤害我?”

苏舜娟叹口气,“看样子你们把每一个细节都搞通了。”

“也是迫于无奈。”

“时代不一样,人心亦不一样。”

饼一会儿,韶韶觉得困,眯上眼睛,竟然睡着了。

苏舜蜗看见这种情形,一怔,不由得摇摇头,韶韶也不小了,竟一点儿心事也无,说睡就睡,她们像她那个年纪,女儿都十多岁,真正满怀心事。

苏舜娟回想到最后一次去探访姚香如。

孩子尚未满月,香如躺床上,一岁多的韶韶把头靠在妈妈的床角,手指含在嘴里,听大人说话。

苏舜娟说:“永谅对你很好。”

“对韶韶如同己出,算是难得的了。”

“韶韶也姓区。”

姚香如一直微笑,眼睛却看着别处,没接触苏舜娟的目光。

“你们会很幸福的。”

可是姚香如忽然问苏舜娟:“你还记得旭豪吗?”

“怎么会不记得!”

“旭豪他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吧?”

苏舜娟一听,没忍住眼泪,直滚下脸颊。

可是姚香如一直看着远处,仍然微笑,最后她说:“我也觉得他是不会回来了。”

苏舜娟没想到不出一个月,姚香如便与区永谅分手,且连初生婴儿也留下,走得无影无踪。

苏舜娟把握了这次机会,终于得偿所愿。

她才是区永谅的合法妻子。

这些年来,她问过自己十万八千次,你快乐吗?

她也回答过十万八千次,我不会比独身更不快乐。

区永谅不久离开了塑胶厂,自立门户,设计新品种塑胶模子,生意非常成功。

他们始终没有姚香如的消息。

苏舜娟有种感觉,区永谅并没有刻意去找她,这对于苏舜娟来讲,简直求之不得,她干吗要去找她?她永生永世不再出现更好。

可是时间过去,苏舜娟地位稳固了,孩子们长大成年,她开始怀念姚香如,并且稍觉内疚。

直至一日,苏舜娟看到报上的讣闻。

她把报纸轻轻递到区永谅面前,悄悄说:“要不要同奇芳说一声?”

区永谅一怔,接着双手籁籁地抖起来,别转了头,半晌才道:“说什么?你才是奇芳的母亲。”

奇芳的确由她一手带大,故意让奇芳长到五岁,完全月兑离婴儿阶段,才生下燕和。

但是当苏舜娟抬起头来,吓了一跳,只见区永谅满脸泪水,她失措地指着他:“你哭了!”

“我几时哭过?”他匆匆走入书房,锁上门。

苏舜娟到这个时候,才发觉区永谅根本没有爱过第二个人。

区永谅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不出来。

书房有一扇通向花园的长窗,可是落着帘子,看不清里边的情况。

第二天早上,苏舜娟急了,把奇芳唤来,“你用锁匙开门进去看看。”

燕和说:“我来好了。”

“不,”她母亲说,“奇芳去。”

这里边有很大的分别。

奇芳急急开启窗门,看到父亲躺在长沙发上,面容憔悴,见有人,撑起上身,用手挡着阳光,沙哑地惊呼一声。

他说的是:“你来看我了,你原谅我了。”接着,呜咽起来。

奇芳吃了一惊,趋向前去,“爸爸,是我。”

区先生在这个时候又恢复镇静,他清清喉咙,“我一定是喝多了,竟在书房睡了这么长一觉。”

但是他的妻子已经听到那两句话了。

原谅,原谅什么,那件事,就是姚香如离开他的原因?

区先生的眼睛过了三天才消肿。

然后,区家在报上又读到韶韶的结婚启事。

是苏舜娟先沉不住气。

“我想见一见韶韶。”

谁知区永谅说:“我己打听过,韶韶在新闻局做事,很出风头,看情形早已在社会上立脚。”

苏舜娟不语,环境造人,信焉。

奇芳与燕和一事无成。

“听说她辞锋与作风都很厉害,你要小心。”

“她会不会记得我们?”

“你说呢?”

“一般孩子都不记得四岁的事。”

“是吗,那为什么奇芳小时老是问,那个漂亮的长头发的抱着她亲吻的阿姨是谁,并且,她为何不再来玩。”

苏舜娟噤声。

这是她心头的一根刺。

她不能解释为何一个幼婴能够如此贴切地形容出母亲的相貌,也许,血肉相连,婴儿有特殊感应。

她终于见到了韶韶。

韶韶没有令她失望。

她有独立的性格,精明、聪敏,完全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,目光准,料事如神,活月兑月兑的一个能干时代女性。

相形之下,奇芳与燕和都窝囊不堪。

一个靠父亲生活,从未上过一日班,另一个觉得父家尚不够派头,还要进一步上去高攀夫家,总是等别人来完成她个人的愿望。

如此幼稚,失望难免。

苏舜娟看看身边正在打盹的韶韶,她多希望燕和像这个姐姐。

飞机到了上海,韶韶自然睁开双眼。

“睡醒了?”

韶韶点点头,可是无梦。

下了飞机,韶韶发挥了她的能力,她把阿姨的手提行李背在肩上,一手挽着阿姨手臂,一马当先,操着流利普通话,陪着漂亮的笑脸,过五关斩六将,顺顺利利出了飞机场。

接着同计程车司机讲价钱,付美金,头头是道,双臂孔武有力,眼观四方,先扶阿姨上车,再看管行李,手挥目送,到达酒店,找到房间。

苏舜娟有见及此,不禁暗暗说,香如,有女若此,你应当瞑目矣。

“阿姨,你先休息一会儿,我去找点资料。”

“何用休息,我们这就找到茂名北路去。”

韶韶搓着双手。

“你犹疑了?”

“我有点害怕。”

“老太太是你的祖母,何用紧张。”

韶韶忽然说:“她也是一部近代史。”

苏阿姨一怔,慢慢回味韶韶那句话,苦笑起来。

“你想想,她什么没见过,辛亥革命、军阀内战、打日本鬼、国共之争、还有,三反五反、大鸣大放、文化大革命。”

苏阿姨不出声。

韶韶用手揉着双眼。

苏舜娟没料到一个在殖民地受教育,青年时期就被殖民政府吸收的官员会说出这番话来,倒是意外。

“再说,我又没有带电冰箱电视机给他们。”

“那些,区永谅早就替他们办妥了。”

“呵,你替我多谢区先生。”

“应该的。”

“明早,明早我们才去。”

结果,两个人都没熬得住,在黄昏时分,就找到车子,前往茂名北路。

整个故都浸在一层金色的薄雾里,看仔细了,其实是灰尘,新的建设夹杂在旧屋旧路中,宛如破衣上的补丁,极其不自然。

然而韶韶不是观光来的,她来寻找母亲的历史。

敲门,门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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