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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梦真泪 第1页

作者:亦舒

第一章

母亲故世已经一个月,韶韶半夜惊醒,仍然会月兑口问:“妈,你又咳嗽了?”朦胧中起床替她斟杯开水,握着杯子,才蓦然醒觉,母亲已经逝去。

可是她总是听见母亲捂着嘴闷咳怕吵醒她。

只得叹口气再睡,当然很难再入睡。夏天,天又亮得早,真苦,只得拖着疲累的身子去上班。

韶韶在政府新闻部办公,开头时人称区小姐,渐渐做得出色,升了上去,地位高了,下面就开始叫大姐,这一叫,就被叫老了,可是人家还当是尊称,不接受也不行。

这些年来,手下众女生统统放过一个月以上的长假,除去区韶韶,超过三十天的大假,不是结婚,就是生子,两者都轮不到韶韶。

外国人做上司,一日赞曰,“区,每个女生像你就好了。”

你听听看,这是褒还是贬?

当年韶韶自大学毕业,一踏进社会,就考新闻部的助理新闻主任一职。

主考官一排坐开,问道:“区小姐,告诉我们,你为何考虑到新闻部任职?”

她记得她编排了一个别致而认真的理由,大致上是说要把年轻的理想贡献给社会之类。

而事实上她必须找一份收入稳定兼有升级前途的工作,是要想负担母亲的生活。

韶韶十分幸运,她进新闻部那年,男女刚刚同工同酬,到了一定职级,且可领取房屋津贴。

韶韶与母亲很合得来。

大学里同学均明白她是著名的妈妈的女儿。

动辄一句“啊,这不行我要早些回去陪妈妈”,便推掉许多约会。

韶韶是少数觉得她有一个无懈可击的母亲的女儿。

她认为母亲漂亮、优雅,有幽默感,修养十分的好,中英文都比女儿上乘——啧啧啧,韶韶,你一嘴广东英文。还有,拜托拜托,唐太宗不姓唐。

后来即使退休在家,一清早起来,也一定化个淡妆,换上便服,不比韶韶,一条牛仔裤跑天下,要见总督了才抹些胭脂。

这些年来,没有成家,也是为着母亲。

这样说很冤枉,其实母亲最盼她早婚,“你是独生儿,妈一归西你就一个亲人也无,赶快结婚生一大堆子女才是正经事。”

韶韶很怀疑,“这样仓促,会离婚的吧?”

可是母亲马上回答:“你以为小心经营就不会分手?婚姻讲的是缘分,其他概不计分。”

可是韶韶自有早婚的同学与同事。

一成家已无暇兼顾父母,再生下一两个孩子,只见她们成日忙得蓬头垢面地鬼叫,被家务助理牵着鼻子走,开会开到一半都得窜出去问孩子热度退了与否,内疚得心如刀割,两头不到岸,既无法专心工作,又不能亲手照顾孩子,异常痛苦。

韶韶也很会讽刺她们,“你们不必怕‘九七’,‘九七’来了才没现今这么兵荒马乱。”

她那独身身份不是不受人艳羡的。

时间过得真快,一晃眼母亲故世了。

母亲生前不易侍候,她没有亲友,不嗜打牌,不好逛街,剩余时间极多,但是韶韶从来不以服侍母亲为苦,她喜欢陪母亲旅行。

可是母亲也很疙瘩,日本她不去,她恨恶东洋人,虽然家中不得不用日本电器;又嫌东非落后,不愿意去,年年只得逛美加东西两岸,跑了个滚瓜烂熟。

韶韶愿意再去一百次,可惜自去年开始,母亲身体已经显著变坏。

韶韶男友邓志能是政府医生,负责替伯母检查,伯母填写姓名时写姚香如。

他唤她姚女士。

姚女士爱抽烟,一天大半包,戒不掉。

这位世侄也奇怪,从不叫她戒。

到了今日,志能仍说:“也要看人的,像伯母,生活寂寥,抽烟解解闷,许是唯一乐趣,那么些年了,不必戒。”十分开通。

新闻部的工作在八十年代“飕”一声忙起来,从前事大可以板着面孔敷衍儿句。现在?政府失去威信之后,连一个见习记者都可以指着总新闻主任得意洋洋地说:“我投诉你。”

韶韶一日同上司说:“我也想投诉英女皇。”

上司问:“她有什么不当?”

“她没送圣诞卡给我。”

母亲去世之后,韶韶才知道,一直是母亲陪她,不是她陪母亲。

韶韶用手撑着腮。

真可怕,全被母亲讲中了,世上一个亲人也无,地老天荒宇宙洪荒的感觉悠然而生。

电话响了,韶韶拎过话筒,月兑口而出:“新闻部。”

对方比她更幽默,“啊,对不起,我打错了。”

“是志能吗?”

“正是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?”倒是有一丝高兴。

“我当然不知,我今夜刚回来,满以为会吵醒你。”

“什么事?”没好气。

“聊聊天。”

韶韶看看闹钟,清晨六时半,“有什么话好说呢?”

“要不要结婚?”

“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。”

志能没好气,“人家贵为一署之长,才有资格说这种话,你是老几?东施效颦,笑大我的嘴。”

“呵。”韶韶唯唯诺诺,“大嘴,大嘴。”

“快起床淋浴,我来接你出去吃早餐。”

“今天是礼拜天,难得又不落冰雹刮台风,看样子不用上班,您老饶了我,行行好,给我补一觉。”

志能似没听到,“我五分钟后到。”

“你在哪里?”

“你楼下,我正用寰宇通讲话。”

韶韶只得起来。

罢打呵欠,忽然听得一声咳嗽。

她转头,“妈?”

一径走到母亲卧室去,“妈,妈。”眼泪簌籁落下来。

幸亏此时邓志能已经上来按铃。

韶韶脚步踉跄地打开大门,“大嘴,我想过,结婚就结婚吧。”

邓志能握着她的手,“呵,也不用感怀身世呀。”

“我要一只巨型钻戒,我要白缎婚纱,我要到坦几亚旅行。”

“没问题,听说你颇有私蓄。”

邓志能其貌不扬,但是正如母亲生前所说:“韶韶,他能叫你笑,这是最难得的。”

邓志能在女友公寓兜了一个圈子,“韶韶,伯母的东西,你该整理一下。”

韶韶又落泪,“不想动。”

“卖掉房子,赚一笔,嫁过来,有钱防身,我就不敢欺侮你。”

韶韶不语。

“我帮你收拾吧。”

“我们先去文华吃早餐。”

“小姐,”邓志能叫起来,“既然打算结婚,就得省吃省用,还一天到晚泡大酒店的咖啡厅?我带你到上海街去吃豆浆粢饭才是正经事。”

韶韶差些没笑出眼泪来。

路上,邓志能说:“你别多心,我想问一句,伯母有无钱留给你?”

韶韶说:“你大概想打听我有多少嫁妆吧,对不起,家母当年自上海带来的私蓄,早已用得七七八八,不然的话,我还在欧洲游学呢,何用打一份牛工。”

“你外公呢?”

“外公十多年前已在旧金山逝世,遗产由舅舅一家人继承,我与表兄弟姐妹并无联络。”

“那么,你父亲那边的人。”

“我从来没有见过此君,他一早离开我们母女,我也不觉有任何损失。”

“你不想去找他?”

“他为什么不来找我?”

邓志能拍一拍手,“这口气叫我想起一个人。”

韶韶没好气,“谁,秋瑾?”

邓志能,“不,一个不知好歹的人,区韶韶,你想想,你此刻在世上已六亲无靠。”

“又怎么样?”

“你不觉得心寒?”

“见死不救的亲戚才叫人心寒呢。”

“区韶韶,你心肠同你口角一样刚强吗?”

韶韶冷笑一声,“有过之无不及,莫道我不警告你。”

“去,去把你父亲找出来。”

韶韶改变话题,“大嘴,你不是要帮我收拾遗物吗?”

邓志能是个聪明人,他自然知道何时该噤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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