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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的故事 第12页

作者:亦舒

我与她打招呼,说明我认识庄国栋。

我说:“画是好画,可惜题材恐怖。”

她冷冷地一笑,“毕加索说过:艺术不是用来装饰阁下的公寓,黄先生,或者下次你选择墙纸的时候,记得挑悦目的图案。”

我也不喜欢她。

她不给人留余地,我从没见过这么相配的一对,玫瑰简直一点希望也没有。

女画家的娘家很富有,与一个船王拉扯着有亲戚关系,她才气是有的,也不能说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子,但那种目无下尘的盛气太过凌人——

或者……或者庄国栋会被玫瑰的天真感动。

因我对玫瑰的态度缓和,她大乐。

包生问:“为什么?”我答:“因为我发觉玫瑰并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。”

包生笑笑。

当那位傲慢的女画家动身到瑞士去开画展后,庄国栋与玫瑰的来往开始密切,不知为什么,我也开始觉得他脸上似乎有点血色。

苞玫瑰在一起的人,很难不活泼起来。

玫瑰仍然穿着彩色衣服,过着她蝴蝶般的彩色生涯。

案母在美国接到我与更生的订婚消息,大喜。他们该办的事全部办妥,决定下个月回来,而老妈的气管也好得七七八八。

人逢喜事三分爽,我对玫瑰说,父母回来之后,也许她应该搬回家去住。

玫瑰唯唯诺诺,我笑骂:“你少虚伪!别敷衍我。”

那日上班,女秘书笑眯眯地递来一本画报,搁在我桌上,神秘地退出。

我看看画报封面,写着“时模”两个字,那封面女郎非常的眼熟,化妆浓艳、蜜棕色皮肤、野性难驯的热带风情,穿着件暴露的七彩泳衣。

看着看着,忽然我明白了,我抱着头狂叫一声,是玫瑰,这封面女郎是玫瑰!

包生赶着来的时候,我在喝白兰地压惊。

她问:“你怎么了。”

我说:“有这么一个妹妹,整天活在惊涛骇浪之中,我受不了这种刺激,你看看这画报的彩图,张张半果,她还想念预科?校方知道,马上开除,老妈回来,会剥我的皮。”我喘息。

包生翻这本画报,沉默着,显出有同感。

“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?”更生问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会不会她是无辜的?你看,当时她还是长头发,会不会是雅历斯林自作主张把玫瑰的照片拿去刊登?”

“唉呀,这个懦夫为什么没有自杀身亡呢?这下子可害死玫瑰。”我叫。

“有没有刊登姓名?”更生问。

“没有,只说是一位‘颜郎’,嘿!颜郎,我的脸色此刻恐怕也是七彩的。”

“或者她可以否认,我看校方不一定会发觉。”

“这明明是她,连我的女秘书都认得她。”

“可是她上学穿校服,并不是这样子——”

“我是建筑师,不是律师,更生,你去替她抵赖吧,我不接手了。”我说。

“一有什么事你就甩手,玫瑰会对你心冷。”更生说。

“更生,我有许多其他事要做,我活在世上,不是单为玫瑰两肋插刀。”

“可是她毕竟是你妹妹,你母亲到底叮嘱你照顾她,她比你小那么多,你对她总不能不存点慈爱的心。”

“好,这又是我的错?”我咆哮。

“你不用嚷嚷,我是以事论事。”她站起来走出去。

我与更生也一样,没事的时候顶好,一有事,必然各执己见,不欢而散。她性格是那么强,女人多多少少总得迁就一点,但不是她,有时候真使我浮躁,有什么理由她老跟我作对?

但想到她的好处,我又泄了气,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,我自己也不是,就让我的忍耐力来表现我对她的爱吧!我虽没有万贯家财,也没潘安般相貌,但我有忍耐力。

包生教玫瑰否认杂志上的照片是她本人。玫瑰疑惑地问:“叫我说谎?”

然而当以大局为重的时候,谎言不算一回事,玫瑰终于又过了一关,校长传家长去问话,我与更生一叠声地否认其事,赖得干干净净。

——“我小妹是好学生,怎么会无端端去做摄影模特儿呢。”

“人有相似,物有相同而已。”

“完全是一场误会,我们家的孩子不会着这种奇装异服。”

最主要的是,会考放榜,玫瑰的成绩是七A二B,是该年全校之首。

玫瑰会考成绩好,校长有见于此,过往的错一概不再追究,玫瑰耸耸肩,吐吐舌头,顾理成章地度其愉快暑假。

“七个A!”我说,“考试那个晚上翻翻课本便可以拿七个A!”

包生叹口气,“她过目不忘,怎么办?”

“七个A!有好多好学生日读夜读还不合格,由此可知天下其实并没有公理。”

“公理呢,”更生笑道,“肯定是没有的了,否则高俅单靠踢得一脚好毽,如何位及人臣,不过玫瑰天经地义地该得这种好运气。”

我没好气,“靠运气就可以过一辈子?”

“有很多人是如此过的。”她说。

“那么你也马马虎虎吧,别老跟我争执。”我打蛇随棒上。

“黄振华,你是个机会主义者。”

夏天又到了,玫瑰真正像一朵含苞的玫瑰,鲜艳欲滴,令人不敢逼视。

我软弱地抗议过数次,像:“泳衣不可穿那么小件的。”“你如果穿T恤最好添件内衣。”

“看人的时候,要正视,别似笑非笑斜着眼,你以为你是谁?白光?”

说了也等于没说。

一日在苏更生家吃晚饭,她开了一瓶好白酒招呼我,我喝得很畅快,自问生命中没有阻滞,颇不枉来这一趟,益发起劲,留得很夜,听着的士高音乐,几乎没睡着。

后来更生瞌睡不过,把我赶走,到家门的时候,已是半夜三四点。

好久没有在这样的时间回家,清晨新鲜的空气使我回忆起当年在牛津念书,半夜自洋妞的宿舍偷回自己的房间的情形……

那股特有、似凉非凉的意思,大好的青春年华、冲动的激情,都不复存在。但在那一刹那,我想念牛津,心下决定,势必要与更生回去看我那寒窗七载的地方,人生苦短,我要把我过去一切都向更生倾吐。

掏出锁匙开门进屋,我听见一阵非常轻的音乐传出来,低不可闻,啊!有人深夜未寐,看来我们两兄妹都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物。

我轻轻走到书房,书房门微掩着,我看到玫瑰与庄国栋在跳舞,他俩赤足,贴着脸,玫瑰一副陶醉的样子,我被感动了。

人生苦短,一刹那的快乐,也就是快乐。

我并没有打扰他们,蹑足回房,月兑了衣服,也没有洗一把脸,就倒在床上,睡着了。但一夜都是梦,梦里都是幸福的、轻不可闻的音乐声,细细碎碎,不断地传来。我觉得太快乐,因此心中充满恐惧,怕忽然之间会失去一切。

醒来的时候是上午十时半,玫瑰已经出去了。

我连忙拨一个电话给更生。

我低声说:“我想念你,我爱你。”

“发痴。”她在那边笑,“你总要使我给公司开除才甘心,难怪现在有些大公司,一听高级女行政人员在恋爱就头痛。”

“你今天请假吧。”

“不行!”

“好,”我悻悻地,“明天我若是得了癌症,你就会后悔。”

“我想这种机会是很微小的,我要去开会了,下班见。”她挂上电话。这女人,心肠如铁。

一整天我的情绪都非常罗曼蒂克,充满了不实际的思想。

能够恋爱真是幸福,管它结局如何。难怪小妹不顾一切,真的要展开争夺战,那位冷酷的女画家断不是玫瑰的对手,我有信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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