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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千零一妙方 第15页

作者:亦舒

为了掩饰无措,他站起来告辞。

隽芝并没有挽留他。

沛充离开之后,隽芝只想轻松一会儿,她取起电话拨号码

大声说“我也只是一个人!”

接线生问她找谁,她说:“郭凌志。”

冰凌志的声音一接上,她就问:“你走得开吗?”

他自然认得她的声音,“一个人走不开只得一个原因,他不想走开。”

“到府上参观一下行吗?”她早听说他那王老五之家布置一流。

他笑,“不要相信谣传。”

“三十分锺后在门口楼下等你。”

当然不管一篮子花的事。

唐隽芝实在闷得慌,想与一不相干的人散散心,聊聊天,减轻压力,并非对郭君不敬,从前爷们出去吃花酒,也是这个意思。

冰凌志比约好时间早五分锺到。

心里边想,假使唐隽芝迟十五分钟,她非常正常,迟廿五分钟,证明她观点比外型落后,迟三十五分题,对她智慧要重新估计。

但是唐隽芝一刻不迟,准时出现。

冰凌志一凛,她是一个认真的人,不容小觑。

她笑笑踏上他的车,他递给她一盒巧克力。

隽芝笑,“要讨得女人欢心,就得让她不停的吃?抑或,咀巴同一时间只能做一件事,一直吃就不能说话?”

“我挺喜欢听你说话,我允许你一边吃,一边讲。”

隽芝精神一振,“谢谢你。”

她是那种不怕胖的女子:哪里有那么容易胖,也要积一二十年无所事事的无忧米才行。

“我这就开始讲了。”

“请便。”

车子往郊外处疾驶而去。

想半天,己习惯写作的她竟不知从何开始,只得说,“家父没有儿子,只得三个女儿,不过仍然非常欢喜。”

冰凌志马上知道她心中积郁。

隽芝把脸朝着窗外,“我从来没有见过家母,”不知凭地,她用非常平静声音轻易说出多年藏在心底心事,“家母生养我的时候,染上一种非常罕见的并发症,数月后去世,离开医院的,只得我一个人。”

冰凌志完全意外了,但表面上不动一点声色,只是纯熟地把高性能跑车开得如箭般飞出去。

没想到今天他担任一个告戒神父的角色,何等荣幸。

速度抒缓了隽芝的神经,她说:“我一直内疚,觉得不应原谅自己。”

冰凌志暂不作声。

“我的出生,令父亲失去伴侣,令姐姐们失去母亲,如果没有我,家人不会蒙受惨痛的损失。”

小冰把车子驶上一个小山岗停下。

“我平时生活积极,.因为若不加倍乐观快活,更加对不起家人。”

小冰转过头来,“所以你时常觉得累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一张脸不能挂下来,当然是世上最疲倦的事情。”

他下车,自行李箱取出一只大藤篮,“在这里野餐如何?”

隽芝已经吃光那小盒巧克力。

她收敛面孔上笑容,颓然党在座塾上,仰看灰紫色天空,顿觉松弛。

忽然有感而发,“至令我们快乐的人,也就是使我们悲痛的人。”

“当然,那是因为你在乎。”

“请告诉我,我应否为母亲故世而耿耿于怀。”

小冰很幽默.“我一生所见过所有试卷上都没有比这更艰深的问题。”

隽芝也笑,真是的,甫相识就拿这种问题去难人,但,“有时凭直觉更能提供智慧的意见。”

小冰摊摊手,“唔,让我想一想,让我看一看,”他终于反问:“历年来背着包袱也不能改变事安?”

“人死不能复生。”

“那还不如卸下担子,过去纯属过去,将它埋在不知名的谷底,忘记它。”

隽芝笑了,这只是理论,人人均懂,但不能实践,埋葬管理葬,但每一宗往事自有它的精魂,于无奈,寂寥、伤怀之时,悄悄一缕烟似逸出,钻进当事人脑海,挥之不去。

隽芝下一个结论:“你没有伤心过。”

冰凌志承认,“你说得对,我很幸运。”

正如那些从未恋爱,自然也未曾失恋的人,老是坚持分手应分得潇洒,至好若无其事,不发一言,并且感慨他人器量浅胸襟窄。

小冰绝不含糊,野餐篮里都用道地的银餐具与磁碟子,他是真风流。

“唐隽芝,那只是你的不幸,不是你的过失。”

“我可以一辈子躺在这里不动。”

豆大的雨点却不允许他们那样做,小冰上车,绞起车子天窗。

“我们去哪里?”隽芝问。

“如是其他女子,我会说:我的公寓。”

“我有什么不同?”

“你作风古老,容易受到伤害,我不想伤害人。”

“所以!”隽芝作恍然大悟状:“难怪这些年来,没有人对我表示兴趣。”

小冰笑着发动引擎,她太谦虚了,他听过她的事,也知道此刻她名下不贰之臣姓甚名谁。

他也看出她今日心情欠佳,不想乘人之危,

“我送你回家,任何时候,你需要倾诉,随时找我。”

“你会有空?”

他笑笑说:“一个人——”

隽芝给接上去,“一个人没有空,只因为他不想抽空。”

他俩笑了。

开头与易沛充在一起,也有同样的轻松愉快感受,渐渐动了情,沛充老想有个结局,他比隽芝更像一个写小说的人,男女主角的命运必需要有个交待:不是结婚,就得分手。一直吊着读者胃口,了无终结,怎么能算是篇完整的好文章?

隽芝就是怕这个。

她不想那么快去到终点,同一个另主角无所谓,场与景则不住地更换,但要求花常好月常圆,一直持续下去,不要结局。

隽芝害怕步母亲与姐姐的后尘。

到家时两已下得颇大,隽芝向小冰挥手道别。

下一场下一景他或她与什么人在一起,她不关心,他也是,多好,无牵无挂。

沛充虽然也从来不问,但自他眼神表情,她知道他不放心。

倾盘大雨降低气温,头脑清醒,正是写作好时刻。

隽芝把握机会,沙沙沙写了起来,静寂中,那种特殊敏捷有节奏的声音好比蚕食桑叶。

幼时她养过蚕,十块钱一大堆,蠕动着爬在桑叶上,一下子吃光叶子,玩腻了连盒子一起丢掉,简单之极。

筱芝养第一胎她跟父亲作亲善访问,小小一个包里,隽芝不敢走近,离得远远看。

只听得父亲慨叹日:“孩子一生下来,即是一辈子的事。”

又听得筱芝回应父亲:“被父母生下来,也是一辈子的事。”

吓得十多岁的隽芝发抖,如此一生一世料缠不清.不可思议,长大后,果然,她认识不少既要供奉高堂又要养育妻小的夹心阶层,迷失在上一代与下一代之间。

黄昏,她用羊肉火腿夹麦包吃,易沛充的电话来了。

“没出去?”声音里宽慰的成分太高,值得同情。

“写作人有时也要写作的。”

“明天老祝要带儿子们去见筱芝。”

“叫他不要乱洒狗血!”

“他说他会在楼下等。”

“你叫他明天先来接我,我们一起出发。”

“筱芝的公寓挤得下那么多人?”

“大家站着也就是了。”

“祝你文思畅顺。”

那日隽芝写到深夜:两个天外来客来到太阳系第三颗行星地球作实地考察,深入民间调查,经过好几个寒暑,他们作出报告,结论为“一种不懂得爱的生物,他们有强烈的占有欲、上进心,甚至牺牲精神,生命力顽强勇敢,但是,不懂得爱,最大的悲剧还不止于此,最令人恻然的是,他们人人渴望被爱”。

第二天一大早被大姐夫吵醒,大军压境,一家四口男丁浩浩荡荡上门来。

隽芝连忙把她宝贵的原稿锁进抽屉内。

老祝一进门就坦白:“我们还没吃早餐,小妹,劳驾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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