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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若有情 第9页

作者:亦舒

“嘉辉,去见一见他。”

“凡事不可强求。”

“其他的事都可以随他去,可是容医生说他有把握使你恢复青春。”

“你真相信有这样的事?”

列嘉辉好似笑了,在一张密布皱纹、受疾病折磨的脸上,哭与笑,是很难分得清楚的。

“嘉辉,有什么损失呢?”

“有,我想保留一些尊严。”

求真在这个当儿鼓起掌来。

可是许红梅伏在他膝上恳求,“为了我,嘉辉,为了我。”

列嘉辉笑,“我已经过了青春期了。”

“再来一次。”

“红梅,我能够做到的,莫不应允,可是我已疲倦,我不想重头再来。”

许红梅哭了。

“你让我安息吧。”

“不!”

“红梅,我同你,缘分已尽,请顺其自然。”

许红梅倔强地抬起头来,“不,人力胜天。”

“红梅,别使我累。”

他闭上双目。

求真吓一跳,列嘉辉的脸容枯槁,皮肤下似已没有脂肪肌肉骨骼,整张脸塌了下去。

许红梅抬起头来,少女时代那股倔强之意又爬上眉梢眼角。

这一幕结束了。

求真喘一口气,伸手模模自己面孔,老?还未算老,她忽然打算振作起来,写它几本长篇。好不好是另外一件事,喜欢做,做得到,已是妙事。

肚子咕噜咕噜响,求真做了一个三明治,匆匆咬一口,又回到荧光屏面前。

电话铃响了。

求真真不愿意去接听。

可是铃声一直坚持。

求真已知是谁,不得不按钮。

只听得一声冷笑,“你胆敢独吞资料?”

“我只不过想先睹为快。”

琦琦责怪她:“求真,这次我不能帮你。”

求真心虚,“我来接你们。”

“没有用,已经生气了。”

“小冰先生,你弄到机器没有?我把线搭过来,大家一起看。”

“卜求真,你根本不求真。”

“我以为两位还没起床。”

“废话,快把线路接到九七三五四一。”

“遵命。”

做过一番手脚,求真已可与小冰异地同时看一个节目。

呵,列嘉辉已经躺在医院里了。

他似在沉睡,更像昏迷。

病榻前是许红梅与一位医生。

只听得许红梅说“容医生,我已签名,请即进行手术。”

“病人没有异议吧?”

“谁不想恢复青春。”

“那么,自这一刻起,我宣布列正死亡,同时也宣布列嘉辉再生。”

护理人员在这个时候进来把列嘉辉推出去做手术。

许红梅静静坐在病房中。

棒许久许久,她才说“嘉辉,我违反了你的意愿。”

她长叹一声,“原来,我爱自己,远胜过爱你,我不甘心放你走,经过那么千辛万苦才能结合,我一定要争取时间,你自手术间出来,便会明白我的苦心。”

她把秀丽的面孔深深埋在掌心。

第四章

时间慢慢过去,手术进行了颇长一段时间。

终于,那位容医生出现了。

他简单地说“手术成功了。”

许红梅欣喜。

容医生自负地说,“身为曼勒研究所门生,如此成绩,雕虫小技。”

求真“啊”一声!

曼勒研究所的人!

敝不得有此手段,只是,曼勒研究所的门徒怎么会流落在外?

只听得那深目鹰鼻的容医生道:“病人留院观察,你请回去休息。”

“我能看一看他吗?”“他此刻的表面情况同手术前无异。”

看护把病人轻轻推进来。

病人已经苏醒,轻轻申吟,“冷,痛,怎么一回事,红梅、红梅在哪里?”

他仍然是一个老人,前脑部位明显经过切开缝合手术。

容医生对许红梅说:“我们已将脑下垂腺作出调校,自这一刻起,有关内分泌将大量产生青春激素,三十六小时之内,自动停止,恢复正常,恭喜你,列夫人,你的愿望已经达到了。”

许红梅喜极而泣。

求真冷眼旁观,十分感慨。

自古哪有天从人愿的事,统统都是人类一厢情愿,一天到晚,只盼花好月圆。

“我愿意看守在旁。”

“他还要接受一连串注射,你还是回去的好。”

“是。”许红梅转身走。

“列夫人。”

“啊,是!”许红梅想起来,打开手袋,取出一张银行本票递上去。

容医生满意地将本票放进口袋。

求真忽然在旁主观且偏见地斥责:“败类。”

一讲出口,求真自己却诧异了,医生也是人,收取费用治疗病人,有何不可,为何思想迂腐到以为他们应当免费救治世人?

况且,对于列氏一家来说,九位数字,十位数字,根本等闲。

是因为他来自曼勒研究所?

呵,是因为原医生从来不收取费用。

许红梅回到寓所去。

只见她自衣橱中取出最华丽的纱衣,配上闪烁的宝石首饰。

“啊,”她说,“嘉辉,你将永远摆月兑轮椅,我们可以去跳舞了。”

她喜悦的神情,像一个少女,在卧室中旋转。

终于,她累了,拥着舞衣,倒在床上,甜睡着。

求真板着面孔看下去。

她自己本身也经过若干悲欢离合,生活经验告诉她,理想生活永远难以达到,无论当事人如何努力追求,人生不如意事一直超过八九。

许红梅这一觉睡醒之后,应当明白。

求真以为电话铃会响,小冰先生的意见随时会到,但是这次他难得地缄默。

求真把卷二反转来,继续看另外一面。

许红梅脸色苍白地在医务所中与容医生办交涉。

“我不明白你的手术错在什么地方?”

容医生面色更差,神情沮丧,如斗败的公鸡,同前一幕趾高气扬、意气风发的姿势,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,他低着头,握着拳头,“列夫人,我承认错误。”这句话说出来,对他来讲,比死还痛苦,但是对许红梅来说,完全不足以交待。

“错在哪里?”

容医生喃喃道:“我以为我控制了内分泌。”

许红梅的声音尖起来,“你把他怎么了,他在什么地去让我见他!”

“他很好,身体健康,发育正常。”

许红梅仍不放心,“我必须立即见他。”

“我愿意退还诊金。”

许红梅一掌推开容医生,“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,带我去见嘉辉,快!”

“列夫人,你要有心理准备。”

“发生了什么事,他不对了是不是?你拿他来做实验白老鼠,你这个庸医,你胆敢夸下海口,骗取我的信任。”

“列夫人,世上没有百分之百安全的手术,他仍然生还!”

“他已变成植物。”许红梅面色灰白。

“不!他心身完全健全。”

这时,他们身后布幕“刷”一声拉开,一个戴着口罩的护理人员站在玻璃后一间隔离病房里抱着名幼儿。

幼儿见到人,手舞足蹈,非常活泼开心。

许红梅如逢雷殛,霍一声转过头去,看着容医生。

容医生沮丧到极点,“他的生长激素一直迅速往后退,我无法使之停止,原以为他的生命会还原,退回一组细胞去,可是三十六小时之后,它却自动停住,列夫人,这是列嘉辉,他今年两岁,智力正常。身体健康,活泼可爱。”

许红梅退后两步。

求真以为她会掩着脸尖叫起来,直至崩溃。

啊,可怕的错误。

时间太会同他俩开玩笑了。

不多不少他们两人的年纪,仍然相差四十载。

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原里,四十年算得什么,亿万年说过去也已经过去,至少,现在她仍然看得见他,他也看得到她。

幼儿把胖胖双臂伸出来,似认得许红梅,似叫她抱。

许红梅凄凉地笑,“这是上帝对我贪婪的惩罚。”

她的脸色转为祥和。

容医生意外了。

啊,她深爱他。

许红梅接着说:“让我带他回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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