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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扉的信 第24页

作者:亦舒

“守丹,她不行了。”

“你们那边天气好吗?我们这里下大雪,白茫茫一片。大地真干净,猜想天堂就是这个模样。”

“守丹——”

“阿洛,你是真为我好吧,相信在你过身之后,灵魂仍会归来,在我身边提醒我,‘守丹,这样做,守丹,那样做’。”

罗伦斯洛啼笑皆非,过一阵子悲凉地说:“狗咬吕洞宾。”

守丹便叹息,“来了,来了,稍不如意,便将人比作狗,惯技。”

罗伦斯恼羞成怒,“我下个月便告老还乡,你到底回不回来同我道别?”

守丹吃一惊,“你退休?”

“梁小姐,你太健忘,我早就同你提过。”

守丹呆呆地,“你好像答应做到我二十一岁。”

“我从没那样说过。”

“阿洛,不要走可不可以。”

“相信你也乐于看到我成家立室,出去做点小生意吧。守丹,我已年近四十,不能再打躬作揖‘老板是是是’了,总得当机立断。”

“我不要听。”

“明天会有人送上飞机票。”

“我不会回来。”

“守丹,我只是侯书苓一个卑微的手下,没有办法勉强你,再见。”很明显,他是赌气了。

那一天,守丹如常地写笔记,看参考书,傍晚见到于新生,她说:“我有事得回家三两天。”

“不要我陪?”

守丹摇头,“我速去速返,你不会觉得异样。”

“只准你去两天,”于新生笑,“看,已经开始管你了。”

守丹笑,忽然觉得一切不是真的,她凄凉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模于新生的脸颊,新生一侧头,将她的手夹在脸与肩膀之间。

太开心的时候,什么都不似真的。

守丹也深知这次回去,有许多事要办,亦是罗伦斯最后一次为她服务。

守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他。

他笑嘻嘻迎上来,“梁小姐果然没让我们失望。”

仍把守丹送返从前寓所,那女佣欢欢喜喜地迎接她。

这一幕更假,往日守丹最羡慕为家长宠爱的同学,出外留学一年半载不返,家里卧室布置照旧,专等主人回来。梁守丹大概不会享受到那样的待遇了,她们欠租,房东一直扬言要把她们母女赶出去绳之于法,没想到今日好梦变了一个形式成真。

她反而睡不着。

见天亮便起床,到底年轻,也不觉得疲倦。

罗伦斯真是没话说,一到办公时间便来了,神采奕奕。

守丹取笑,“找到对象了,是哪一家的小姐。在何处做事?”

罗伦斯狡狯地一笑,“我才不会告诉你,她是我的秘密。”

“我知道,”守丹感喟,“我们都是有过去的人,你同我都想将过去埋葬。”

阿洛吁出一口气,果然是同道中人,对他了解透彻。

守丹笑:“只是洗心革面之后,你会习惯新生活?”

“我已经有心理准备。”

“祝你顺风,”守丹笑,“不过,我们一直会等你。”

“守丹,侯书苓希望同你离婚,我与你将同时离开侯家。”

呵是,守丹忘记了自己,她迟早也要走出侯家。

“心扉,住在侯家久了,真怕走不出来,一切都是现成的,做得最最周到,不用开口,已经什么都有,现在蓦然知道要走了……不知还走不走得动。”

当下守丹看着窗外,默不作声。

“我陪你去签分居书。”

一直到律师办事处,守丹都没有再讲话。

侯书苓在会客室等她。

守丹一见他便上去拥抱,侯书苓轻轻吻她的面颊。

他说:“那边生活适合你,你气色很好,人也胖了。”

真不像是来离婚的。

签完名,守丹把手上的红绿两色戒指抹下还给他。

侯书苓却说:“你戴着吧,我用不着它们。”

守丹又过去抱着他的腰,把脸搁到他胸膛上。

“以后我还见不见得到你?”

“为着你利益,最好不要再与我见面。”

“你可会想念我?”

“当然我会,每个人都会,罗伦斯,我,还有,你母亲。”

守丹不出声。

“这是她住的医院地址以及病房号码,去看看她。”

守丹微微一笑。

“再见守丹。”侯书苓再吻她的额角。

由两名随从伴他离去。

罗伦斯问:“可要我陪你去散散心?”

守丹点点头,心情纵使坏,也还不忘调皮地说:“去偏僻些的地方,免得碰见你那位小姐,引起误会。”

罗伦斯承认:“她不比你同我,她开不起玩笑。”

是的,是有这种女性的,即使活到中年,也还是小鲍主,稍有不如意,便四处哭诉,没有人宠她不要紧,她们忙着宠自己,坚持永不长大。

守丹衷心祝罗伦斯幸福。

他开车送她到一个小小海滩,她下车去散步,他在车子里等她。

那是一个阴暗的上午,下毛毛雨,守丹拾起沙滩上的小石子,往海浪掷去。

小时候,父亲曾告诉她,关于精卫鸟填海的故事。长大了,才知道童话还不算凄凉,人生中还有许多说不出的磨难。

她站了许久,吸饱了海风,才说:“回家吧。”

那间公寓,也算是她的家了。

在那里,她是主人,没有人会谈淡地跑过来,冷冷地说:“叫你去搓搓内裤。”

守丹取笑自己,真小气,一句话记到现在,并且生生世世不打算忘记。

她回到车内。

罗伦斯看她一眼,“哭过了?”

守丹微笑,“别误会,阿洛,我不是不快乐的。”

“那最好了,现在我打算送你到医院去。”

守丹冷冷地吩咐,“阿洛,我说我要返家。”

阿洛转过头来,“这一固执到底的表演给谁看呢?”

守丹恼道:“阿洛,适可而止!”

阿洛也在气头上,一言不发把她送返市区。

守丹坐在客厅里,一动不动,直到黄昏,累极抬起头,在一面水晶镜内看到自己,不禁吓得跳起来,不知恁地,她在那个光线下,那个角度,那种神情,竟活月兑月兑似她母亲。

守丹记得那一日母亲辞别父亲返来,就是那个表情,独自坐在沙发上良久,才悄悄说:“守丹,以后天地虽大,只剩下我们两人了。”

守丹用手掩着脸,眼泪自指缝汩汩流出,她踉跄地站起来,开门,叫车子赶到医院去。

核对过病房号码,她轻轻推开门。今日,无论母亲怎样对她,她都决定逆来顺受。

房内光线幽暗,没有动静,守丹悄悄走近。

窄窄病床上躺着一个人。

守丹一眼瞥见一张干枯的面孔,便说:“糟糕,走错病房。”

才转身预备静静退出,却听到病人申吟一声,“谁?”

守丹僵住,那分明是她母亲的声音。

纵使沙哑,守丹还听得出,她曾经爱过这声音,也深深恨过这声音。

那躺在床上,状若骷髅,男女不分的人,便是梁守丹的母亲招蓬娜。

守丹震惊地走近一步。

那声音仍然问:“谁?”

守丹只得开声:“我。”

开了口才吓一跳,她的喉咙像是被沙石撑住了,作不得声,似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呜咽。

招莲娜张大深陷的眼睛,想是想看清楚来人。

但是她的双目已经不中用,忽然之间,她展开一个笑容,那已经是一个不像笑的笑,只见她嘴角十分诡异地朝上弯,整个人像是松弛下来,“百思,是你,百思。”她朝门角凝视。

守丹连忙转过去,没有,黝暗的病房只有她们母女两人,守丹怔怔地瞪着那个角落。

招莲娜的声音忽然转得非常非常轻俏,她伸个懒腰,“百思,我做了一个噩梦,梦中你不辞而别,留下我同丹丹孤苦无依,吓得我……”接着,她伸手拍拍胸膛。

这一连娇俏的动作由一个干瘦的病人做来,十分可怕,但是守丹没有退缩,她一步步走近病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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