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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孩子 第11页

作者:亦舒

若鹤叫我松弛点,又笑我做人一板一眼,食古不化。

他钻到后台,我只好跟他进去。

戏台后面的一切叫我迷惑,彩衣、镜子,四处都是灯,演员在整妆,乐师调整乐器,闹哄哄别有一番气象,我在帐幕边呆了一会儿,只闻到汗味与粉香,有点刺鼻。

若鹤见我尴尬相,便拉起我的手走了。

今夜写日记的时候,还似听见一阵阵锣鼓响。

二月二十七日

总算过完一个年,婉君扔下瑟瑟回娘家去,她这一去,足有一两个月。

她一家人的面色跟她家出产的锡矿一般颜色,不知怎地,老紧着面孔。

尤其是我的大舅子,两只眼睛往下垂,面孔虚肿,像是浸过水的叭儿狗,偶尔爆出笑声,恐怖空洞,像提着鞭子的军阀,待工人出名刻薄。

若鹤一张喜气洋洋的孩儿脸,对我来说,更加难能可贵,他这次要住到三月中,我不舍得他走。

他在中午时分把我叫出去吃广东菜。

我到的时候,包厅里已经坐满了人,一个个都叫粉艳什么,她们看上去都比在台上年轻,姿色没有浓妆时劲,但比我想象中活泼可爱,都穿着通花旗袍,半高跟皮鞋。

我难得这样轻松,光是听莺声沥沥,已觉鸟语花香,竟不想走了。

若鹤斜眼看着我笑。

罢谈得兴起,忽然有一个女孩子推开门进来,大声斥骂:“你们陪完客了没有?干脆上长三堂子当粉头岂不是更好?师傅叫你们去练身段,你们却在这里,犯贱!”

那堆女孩子不怒反笑,指着她说:“艳红又来这套出污泥而不染了,哈哈哈。”

我听到“艳红”两个字,心中一动。

那女孩子杏眼圆睁,长发编成条辫子,身穿灰色纺绸短打,白袜黑鞋,一副男生模样,气得眼冒金星,听得她姊妹调侃她,吐一口涎沫,转身恨恨而去。

这时候叫小秋的女孩站起来,说:“她动了真气,我们回去吧。”

又有人咕哝,“师傅跟班主还没她厉害。”

“爱骂就骂,一点余地都没有,真是老姑婆。”

小秋劝道:“别多说了,她也是为我们好,走吧。”女孩子一哄而散。

粉艳红这三个字,却已经深深烙入我脑袋。

她有张鹅蛋脸,一双眼睛炯炯有神,细白的牙齿,最主要是她那股与众不同的神情,使我为她着迷。

三月十日

十天内,我天天去看粉艳红演戏。

我与她的姊妹已混得很熟,都知道我是个斯文正经人,但艳红她对我不瞅不睬。

老鹤临走笑我,“玩玩可以,别着狐惑。”

已经太迟了。

粉艳红混身似发散着无穷的魅力,把我吸引至无底深渊。

我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。

周家财雄势大,婉君的姨丈是此间的拿督,她不会允许丈夫有不忠行为。

即使我未曾娶妻,父亲也不会给我娶一个唱戏的女孩子。

已经五十年代了,但在殷宅,时间是恒久不移动的,我们仍然过着一九00年的生活,父要子死,不得不死。

我觉得生活有太多压抑,不能畅顺地呼吸,我的胸肺有时像是要炸开来似,痛苦十分。

只有在见到粉艳红那双盈盈秋水,我才能看到一丝金光。

但她们准备拔营离去,整个班子要走埠,我连一秒钟都没考虑,便收拾了一箱轻便的衣物,叫帐房把所有的现款交给我,便跟着班子一起走。

我对家,一点留恋都没有,瑟瑟反正有祖父母照顾,呵,或许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,我不管了,我如中蛊般疯狂。

四月二日

艳红一直不给我看好脸色,每个人都感动,只除了她。我往往跟在她身后走一整街,也不想跟她说话,只要看到她一片衣裤便足够。

四月十五日

南洋商报刊出父亲寻人启示,找的人是我。

小秋来旅馆同我说:“你回家罢,小红很怪,她看不上你,就是看不上你。你再赖十年都不管用。”

我长叹,这些日子来,我又瘦又憔悴,风尘仆仆,又没个人照顾,吃得也不好,早已眼布红丝,声音沙哑。

听到小秋这番话,更加茫然。

我哀求,“你同她那么好,叫她亲口来跟我说这番话,我就死心回去。”

小秋再叹口气,“她怎么肯来?我也劝过她,快三十岁的人了,也唱到荼薇,还指望什么?人人都看得出你对她是真心,非一般公子哥儿可比,但是谁知道她想什么。”

我低下头。

“这一阵子咱们胡琴师傅得了急病,躺医院里,小红心情更加不好。”

我抬头问:“她同胡琴师傅——”

“啐!你想到哪里去了?”小秋脸红,“小红视班子里每个人如手足。”

我把用剩的钱取出来,交在小秋手中,“你们也很紧,这里有四千美金,拿去做医药费,务必药到病除。”

小秋看我半晌,眼睛红红的离开。

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们为胡琴师傅的住院费急得要当头面与卖戏服。

四月十六日

我睡得很晚才起来,叫了咖啡,独个儿喝,心中踌躇,再回头已是百年身,家里平静桔燥的生活不能再满足我,但跟戏班在江湖浪迹,又怎么过得一辈子?

他们自香港来,终要回香港去。

我呢?

正在发呆,有人敲房门,进来的是小秋。

她双目通红。

我急问:“是不是胡琴师傅有事?”

“不不,昨夜动了手术,进了私家病房,医生说一点问题都没有,他会很快康复,”

“那你为什么哭?”我问。

“昨夜我把你那笔钱取出来,每个人都高兴得哭了。”小秋说。

我苦笑,才区区四千美金而已。

小秋嗫嚅的说:“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。”

谁?

“我。”一个人转身进来。

我见了她如同雷殛。

是小红。

一切是注定的,正当我要放弃一切回家去的时候,她来了。

她穿着白色纺绸衫子,胸前别一束白兰,人就像白兰那么美。我瞠目结舌的看着她。

她说:“我现在明白你不是吊膀子的公子哥儿,你的心地很好。”

我傻傻的看着她,欢喜得翻倒。

“殷先生,”她说,“我想我们可以做朋友。”

我听了这句话,像是泄了气,坐倒在床角。

四月三十日

以后的日子里,我恋爱了。

爱情令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觉得花好月圆,我们双双把臂出游,逛尽南洋大小城市。钱花光了,叫家里汇至银行,随钱而至的有父母焦急的讯息,我都置之不理。

我们前程充满阴霾,但谁会管这么多?

我这样炽热的爱着小红,她不睡,我也不睡,她睡,我看她睡,常常三天不合眼也不觉得累,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撑着我。

是什么?

整个班子的人都对我很好。

胡琴师傅出院那一天,为我们奏了一首《庆相逢》。在他们眼中,我与小红已是夫妻。

戏班是浪漫的,四海为家,妆扮着演出,赚够暖饱便转移到新的地方,他们终于要回香港了。

小秋说:“你把小红娶回家罢,我们要回去。跟爹妈商量一下,希望他们能够爱屋及乌。”

我的面孔很苍白。

他们不知道我有妻子,我有女儿。

我不能一辈子逗留在这个热恋的阶段,我需要面对现实,但我没有独立能力,我一切靠家。

我低下头。

小红问我有什么困难,我不敢回答。

戏班终于走了。我与小红租着房子,住在吉隆坡,小秋留下来陪我们。

七月十五日

小红有孕。

七月二十日

帐房老李找到了我。

因为三次都汇钱到吉隆坡,他很容易打听到我的踪迹,我也没有刻意瞒他们。纸包不住火,已经瞒不胜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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