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寻芳记 第18页

作者:亦舒

“你未婚生子!”

志佳不由得大讶,“女人不是已婚生子就是未婚生子,这是我与我子之间的事,旁人不必悲天悯人,旁人宜先把他们的子女教育好。”

继母呆住。

以往的佟志佳遇事只会歇斯底里地哭闹,从不会冷静理智逐点反击,这三年来她像变了一个人。

但是继母还有最后一招,“那么,纵火伤人也有充分理由?”

志佳收敛了笑容,看向父亲。

佟青气馁。

这竟是真的!

志佳震惊。

佟青扬手,“够了。”

继母自顾自说下去:“你父不顾一切要证明你身心健康,不惜叫你旧同学来上演一出活剧,要唤回你的记忆,你失忆?你有失忆吗?抑或佯装什么都不记得,好逃避推卸责任?”

志佳看向父亲,“爸,华自芳不是我的朋友。”

佟青说:“但只有她愿意帮你。”

志佳站起来,“爸,无论世人怎么看我,那不重要,即使我精神不正常,我是个令父亲失望的女儿,我却不觊觎你的财产。”

她嫣然一笑,看向继母,“让你白担心一场了。”

她再对她爸说:“我会叫你放心。”

她保证。

继母见无人与她争,不禁讪讪,坐倒在沙发里。

佟青送女儿出去。

“爸,你有没有付华自芳费用?”

佟案点点头。

华自芳真是个优秀的机会主义者,她辜负了她的芳名,她的所作所为竟是如此庸俗。

志佳当下向继母那边呶呶嘴,“回去陪她吧!”

谁知佟案却说:“我现在不怕她了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我已一无所有,一切归她,我还怕什么?”

志佳见父亲讲得这样滑稽,不禁大笑起来。

笑完之后,十分凄凉。

原来佟志佳是那么不堪的一个人。

她跑到小冰先生处诉苦。

这时,真相已差不多大白,佟志佳比较有闲心观察环境,说也奇怪,她发觉小冰侦探社像所心理医生治疗所。

客人来了,坐下,诉苦,一个走了,轮到下一个,排队似的。

这次,先佟志佳而至的,是一个美艳女郎。

那女郎戴一顶极之别致的帽子,它设计成一只舢舨模样,一张鱼网自船身垂下,刚好成为帽子的网纱。

那双美目在网下充满幽怨。

她是上一个,此刻轮到佟志佳。

志佳问:“那样美,也有烦恼?”

“佟小姐,美人也是人。”

“烦也值得,不美更烦。”

“你今日特选烦恼是哪一款?”

“原来,我过去真是一个十分可怕的人。”

“对自己别那么苛刻,”小冰挺会安慰人,“也许有人逼狗跳墙。”

志佳悻悻地抬起头,“谢谢你。”

“有幸有不幸,最幸运是做太平犬。”

小冰先生永远有诉不尽的哲理,一桌一椅,芝麻绿豆,都能引起他的感慨。

志佳说:“即使为势所逼,或是有人硬是要和我过不去,而我为此屈服了,做出失策之事,也是我的错,也不值得原谅。”

“哗,没想到你是圣贤人。”

“有人在不得意的情况下做了汉奸,你会原谅他吗?”

小冰故意打岔,“我以为你出生时抗战早已结束。”

志佳叹口气,“好好好,那不过是一个比喻,但,纵火伤人又怎么说?”

小冰慢条斯理地说:“那件事,我调查过。”

志佳绝望地问:“我放火烧的是什么屋子什么人?”

“那是你的公寓你的孩子。”

志佳悸动。

她张大了嘴,唇齿颤抖,额角冒出来的是油不是汗。

什么人会那么做?

假如那是她的友人,她会很不齿地教训道:要死要疯要贱悉听尊便,把孩子先交出来,社会自然会培训他成人。

半晌,佟志佳听见自己如离了水的金鱼般喘气,噗哧噗哧,在为生命挣扎。

她伸手掩住嘴巴,但是那股气转到她鼻子里去了,呼噜呼噜,听上去更突兀。

志佳的眼泪涌出来。

小冰给她一杯开水一颗药丸。

志佳不顾一切就吞下去。

又过一会儿,她心情略为好过。

小冰说:“事故并不严重,没有人受伤,不过窗幔烧着半截,你与孩子都受到极大惊恐,稍后应佳均破门而入,母女一起送院,未有报案,警方没有记录。”

佟志佳在心中叫:那不是我,那怎么会是我,那不可能是我。

佟志佳是那么自私自利自爱的一个人,连熟不透的肉类都不肯食用,怎么会拿生命做赌注。

不不不,有人陷害佟志佳,创作这样一个无耻的故事来打击她。

“孩子比母亲先苏醒,当时她只有十个月大。”

志佳苍白着脸,“那不是我,那绝对不是我。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。”

她面孔一丝血色也无,渐渐由白转为青,青又转为灰,她斥责小冰:“没有这种事,根本没有这种事,我一向爱小孩,我最尊重幼儿……”声音像破锣般沙哑。

志佳吓一跳,又掩住了喉咙。

她混身发抖。

小冰说下去:“应佳均把女儿领了回家,告假一年,在家育婴,在这段期间,他与华自芳结婚,但于同年,与华自芳分居,猜想是,他已不能爱别人。”

佟志佳木着一张脸。

“那是故事的全部。”

“不,”志佳摇头,苦苦哀求,“还有,一定还有。”

“还有?对,你在医院醒来,由令堂接返家中,从此以后,你没有再提应佳均、应彤,以及华自芳这三个人。”

志佳模模已经没有知觉一片冰冷的面孔。

“众人都猜想你故意不想再提旧事,愿意重新做人,也觉得那是惟一的做法,也接受下来。”

佟志佳不住同自己说:这是一个难得凄怨动人的故事,但不应硬插在她身上。

她至平和和退让不过,男友一声不响变了心,她都可以听其自然,她佟志佳甚至没有去审问仓喆。

小冰注视她灰败的脸,“佟小姐,从灰烬中再生的鸟,叫凤凰。”

志佳呆半晌,忽然打开手袋,取出镜盒与唇膏,小心翼翼,把胭脂搽在嘴上。

那是一只鲜艳的玫瑰红,忽然之间,佟志佳整张面孔有了生气,她由一个印支女难民又变成可人儿。

小冰在一旁曰:“哗,神乎其技,没想到一支口红有这么大的功能。”啧啧称奇。

志佳把手袋合拢,颤巍巍站起来,对小冰说:“再加一副耳环,更加不同凡响。”

小冰肃然起敬,举起手敬一个礼。

志佳颓然说:“小冰先生,我已歇斯底里,不要再逗我了。”

“你已经熬过最难的一关,别放弃。”

“没想到你对我谆谆善诱。”

“因为我也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地讽刺人了。”

志佳苦笑。

小冰说下去:“不久你就成立了杂志社,干得有声有色,再过数年,恐怕连其他人都会忘记那段不愉快的往事。”

志佳看着小冰,“往事,什么往事?除了女儿是真的,其余统是谣言,小冰先生,人言可畏哪!”

小冰莞尔,佟志佳的态度完全正确,他马上唯唯诺诺:“我也是听回来的。”

“记得谣言止于智者。”

小冰困惑了,“什么是谣言呢?”

志佳很肯定地说:“但凡当事人不承认的,都是谣言。”

“是是是是是。”

他送志佳到门口,又不放心。

“你没问题吧?”

“我根本什么都不记得。”

“若有恶作剧的人硬来提醒你呢?”

佟志佳的勇气忽然回归聚集,“我要是叫他得逞,我也不是佟志佳。”

志佳回到街上,只觉红日炎炎,照得她睁不开眼睛,她连忙取出墨镜戴上。

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与事需要应付,岂可这样倒下来。

回到杂志社,佟志佳吩咐秘书:“替我找仓喆医生,叫他无论如何在三天内现形,我有话对他说,再替我找洪霓,我们三倍稿酬买她一般稿件,可预支六个月稿费。”志佳提一提气,“我都准备好了,随时开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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