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寻芳记 第4页

作者:亦舒

方小姐苦笑。

像她那么了解老板,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。

志佳又说:“她的笔法只有一个缺点。”

方小姐点点头,“是,她写得太像一个人。”

志佳接上去:“她学足了洪霓。”

“不过学洪霓的人那么多,又以她学得最活。”

她们两人面对面考虑了许久,终于说:“去马。”

黄珍却不知道她的一篇访问稿会引起那么大的争论。

她独自坐在咖啡室里享用了一个清淡的午餐,看行人匆匆忙忙赶去上班,蓦然,她发觉自己也该返回办公室,才伸了一个懒腰,站起来结帐。

回到公司,方小姐立刻传她。

她气定神闲地坐在编辑面前,一双眼睛变得炯炯有神,像是惯于应付这类场面——编辑在她眼中,微不足道,你敬我一尺,我敬你一丈耳。

老练的方小姐竟觉得喉咙干涸。

“我们决定用你的访问稿。”

黄珍并没觉得大不了,她只是闲闲地说:“呵。”

方小姐加一句,“你写得十分好。”

黄珍欠欠身,“谢谢。”

像煞听惯类似赞美。

方小姐本来还想加一句“好好地做”之类,但觉得多余,噤声。

她有一种预感,以后,只要黄珍给她一点面子,她便可以顺利地做她的编辑。

黄珍退出去,翻阅报章,寻找下一篇稿的题材。

电话响了。

黄珍接呼。

那一头是仓医生的声音。

她由衷地喜悦,“仓君,我刚想找你。”

“是吗?你愿意见我吗?”

“当然,你是我惟一的朋友。”

“你会当我是一个医生吗?”

黄珍笑,医生始终是医生,他还是想诊治她。

“我此刻身心都健康,我只是想不起我是谁。”

仓喆倒抽一口冷气,“你说得好不轻描淡写,忘记自己是谁,一切岂不是要从头开始?”

“那岂非更好?人人渴望拥有新生活。”

“珍,我真拿你没辙。”

“我不觉得不妥,你知道你是谁吗?”她笑,“还是,你也像我一样,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?”

仓喆一呆。

女郎的词锋恁地厉害,而且说出来的话又往往令人三思再思。

“我请你喝茶。”

女郎说:“我请才对,叫佟小姐一起出来吧。”

仓喆微笑说:“她对我是信任的。”

女郎笑。

佟小姐那么聪明,自然不会怀疑男友而让他发觉他是受怀疑的一个人。

但是女郎无意介入他们当中,此刻,她最最需要朋友,一下子结识两个那么正派的年青人,是她运气,她懂得珍惜。

“还是请佟小姐一起的好。”

仓喆即时明白她有心要避嫌。

原来志佳也有一百个问题要问她。

“你从前的职业是什么?”

“你念什么系?”

“感情生活呢?”

“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?”

女郎微笑,表示一片空白,全无记忆。

“一定有点蛛丝马迹吧?”志佳说。

“是,”女郎答,“譬如说,我嗜吃。”

仓喆忍不住笑。

“我会不厌其烦地做一味菜,然后津津有味吃光它。”

志佳抬起头,“那么,对于写作呢?”

“呵,那个,那个比较容易,我只把观察所得以及自己的观感结合起来即可。”

这样闲闲数句,已似写作心得。

“你从前有无接触过这个行业?”

黄珍摇摇头,“我不记得。”

志佳冲口而出:“什么都不记得,那多糟糕!”

黄珍哑然失笑,“也许在过去日子里,根本没有值得记住的人与事。”

仓喆先是不语,过半晌他才提醒她:“那赠你宝石指环的人呢?”

黄珍温和地答:“仓医生,指环,也许来自我先人,也许由我自己添置。”

仓喆不作声。

“从新开始也好,”志佳说:“等于再世为人。”

黄珍抬起头,“可是过去的噩梦,说不定会找到门缝,钻进来。”

志佳由衷地说:“希望届时你已刚强,它们不能伤害你。”

黄珍苦笑。

她把头发往后撂,捧着自己的面孔,“有时晚上,我也隐约梦见我的过去。”叹口气。

志佳问:“你看到什么?”十分关注。

“我看到鬼影憧憧,”黄珍低声说,“小室内挤满人,絮絮私语,有人问:‘你做错了什么,得罪了众人?’”

志佳与仓喆面面相觑。

“醒来之后,我又是另外一个人,我很乐观,但没有远瞻,逐日算帐。”

志佳说:“我的人生观也类似。”

仓喆吃一惊,他一直以为女友是个最有计划的人,动辄讨论三五十年后该如何如何,可见他了解错误。

分手时佟志佳对黄珍说:“你梦中那些人,叫他们去死吧。”

黄珍十分感激,“下次见到他们,我试试看。”

那一夜,她试图在窗口看向天空寻找北斗星,但是霓虹光管与烟霞在半空恶斗,一片混沌,她什么都看不到。

睡熟了,又做梦。

她叫不出那群人的名字,亦看不清他们的面孔,但下意识知道他们是熟人,有人趋前向她说:“我们不和你做朋友,我们——”

在梦中,她忽然笑了,学着佟志佳的语气:“我不再在乎你们是谁,去死吧。”

就凭这一句话,解了咒,她自梦中惊醒。

那群人到底是谁呢?从过去来到现在,不住骚扰她。

那一定是她性格上有极大的弱点允许他们乘虚而入。

她想再睡,已经天亮,只得振作着上班去。

不到三个月黄珍已成为银河杂志受欢迎人物。

她不多言,言而有信,交稿快,内容准,甚受编辑欢迎,性格平和与同事亦相处和睦,比所有人都正常。

志佳问仓喆:“你有没有发觉纰漏在哪里?”

仓喆答:“她从不寻找过去,太过满意现在。”

“还有呢?”

“太努力做一个普通人了。”

“是,”志佳很佩服仓喆的观察力,“那样努力谦和,与人从无纷争,可见是刻意求工。”

仓喆笑,“做人也真难。”

志佳抬起头说:“我猜她是记得的。”

“何以见得?”

“如果真的失忆,必定试法寻找过去。”

“这些日子,你找到什么?”

“空白,警方档案中并无那样的人失踪。”

仓喆沉默一会儿才说:“志佳,当心她对你反感。”

志佳辩白:“她是我的雇员,我自然得掌握她的资料。”

“不是查访她的隐私?”

志佳不语,她最不喜仓喆这点大公无私,专门做照路明灯,处处找出女友的缺点。

人谁没有好奇心,除却黄珍自己,谁都对她好奇。

连仓喆也终于问:“有没有注意寻人广告?”

志佳胜利地微笑:“没有人找她。”

“那么大一个人,无人认领?”

志佳有感而发:“仓喆,如果我失踪一年半载,会不会有人找我?”

“令尊大人失却掌上明珠,那还不变热锅上的蚂蚁。”仓喆打趣。

志佳不语。

她父亲新近再婚,年轻的妻子刚养下一个男婴,忙得不可开交,家里全是女方亲友,志佳去过一次,继母正眼都没空看她,她坐了十五分钟便知难而退。

返家后志佳同母亲说:“近六十岁的人了,兴致还那样好。”

母亲反而看得开,只说:“你应替他高兴。”

真是,人各有志。

饼了两天,母亲也坐豪华游轮出发去环游世界了。

志佳冷笑,“他们才不会找我。”

仓喆见女友欲钻牛角尖,便说:“我们都是大人了,干嘛还要人找?”

志佳忽然自怜,“你呢,仓喆,你会找我吗?”

仓喆不语。

佟志佳在一年前曾经故意冷落仓喆,他俩为小事争执,她显了颜色,一连三个星期不听他电话。

仓喆也并没有天天到她家门口去等,叫她宽恕他。

如果再来一次,他的反应也恐怕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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