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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玻璃珠的叹息 第8页

作者:亦舒

“不要。”我忽然镇静下来,“不要,爸,坚会回来,如果他回来的时候,看不见我,他会伤心。爸假如你有你所说的那般爱我,请让我爱我所爱的人吧。”

爸的嘴角动了一动,“秀儿,坚不会来了。”

“不,他会来的。”我说。

“不要站在雨下了,秀儿,难道你不明白吗?是坚告诉我们的,你在此地,否则我们如何得知?坚下午来的,他说他不可以爱你。回家吧,秀儿。”

“但是……”我看着爸,不相信,“坚昨天还说着我们结婚的事,别骗我,爸,别骗我。”

“他有一封长信在我袋里,进车来吧,秀儿,进车来看,爸从来没骗过你,爸是喜欢你的。你的脸色是这样的难看,秀儿,你一定生病了。坚说他找不到工作,他说可以拖多久呢?他说不该累了你,是的,我们都不该累你,他走了,他说他爱你,但是爱是爱,活是活,他要活下去,你也要活下去,这是坚的话。”

我像受重物所击,又有点痴呆。“但是,坚他说过……”

“秀儿,有人在注意我们了,上车再说吧,上了车,你即使不想回家,都一样可以。”

“坚,不回来了?”我问;“他撒谎?”他们扶我进车。

“他没撒谎,这封信你慢慢的看好了。他……实在很爱你,现在我晓得了。他只是说:一切是错的。”

“只是因为他得不到那份工作?”我终于弄明白了。

“如果你想哭,秀儿,你尽避哭好了。妈妈不会多啰嗦你了,我也不会再反对你什么,一齐回家吧。”

“我必须要找到坚,”我说:“他出卖了我,牺牲了自己。”我哭起来,

“是的,但是他说或许以后你可以有自由爱人了,但决不会是他,他说你不会再爱他,因为他在你眼中,是一个懦夫,你不会爱一个懦夫的,秀儿。”

雨还在下,水拨忙着左右摆动。我哭。

江湖客

他们叫他江湖客。

我问他:“你的真姓名叫什么?”

地笑答;“我姓江,名湖客。”

“那有这样的名字?”

“真的,这名字很雅致呢,你别想到别的地方去就行了。”

他在大学附近开了一家小酒馆,很受学生欢迎,下课我们总到那里去孵着。

他是一个传奇人物,据说有黑社会上去找麻烦,被他三言两语,加上一双拳头就打发掉了。

他们形容他会发暗器,有些说是小刀,有些说是飞镖,玄得很,我都没相信。

他约四十上下年纪,留着大胡髭,笑起来眼尾有皱纹,带一种粗犷的英俊,应该很受女人欢迎,但不知怎地,据说他从来没有结过婚。

“据说”是因为他守口如瓶,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世,是以没人知道他的来龙去脉,只晓得他身份神秘。

“你是中国人?”我问。

“有中国血统。”

“混血儿,你看上去像欧亚混血儿。”

他但笑不语。

“据说”他身上还有英国、日本、希腊、法国等血统。

他会说流利的法文、意大利语、英语与中文。

华语说得比我还标准。

我说:“老江湖呀,你何必开酒吧?简直浪费了你。”

他微笑,“是,不开酒吧,我还能做什么?替水手带街?”

他为人很谦和、大方。

嗜酒又付不起酒资的人常常可以赊数。

我问他道:“有没有女孩子追求你?”

“有,你。”

“我?”我脸红,“胡说。”

“不然怎么对我表示如此大的兴趣呢?”他指指我的鼻子

“因为你有魅力。”我说。

轮到他脸红。

每天放学,我都往他酒馆跑,喝啤酒、吃肉饼。

他说:“小妞,当心长士啤呔。”

我看看肚子,不在乎的说:“谁关心?”

“你一点女人味都没有,像个男孩。”他取笑我。

“做男人有什么不好,自由自在,”我向往,“如果我身为男人,大学毕业,先去做两年水手。”

“怎么?大学毕业才做水手,不浪费吗?”他问。

“水手浪漫的生涯,到异乡游览,大海是家,盐香的空气,”我心向往之,“阿里巴巴的国都,南美的丛林……多么美丽的理想。”

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老江大笑起来,顺手拉拉我的粗辫子。

我好脾气地笑,“代沟呵,你听过没有?”

“这倒是真的,我可以做你的爹。”

“你几岁?”

“比你大好多好多。”他总有办法避而不答。

我念经济学。他便笑我可以一边航海一边看股票上落:“一只手罗盘,一只手算盘。”

我被他气结。

渐渐,我把江氏酒馆当作我第二个家,而老江成了我的大哥哥,凡是生活有疑问,都找他解决。

直到那个像卡门似的女郎出现。

她的头发是深蓝色的,大眼睛黑沉沉、长睫毛、女乃白色皮肤、曲折的身材包在黑色的毛线下,松着三粒钮扣,看得人(不论男女)心卜卜跳。她也不是纯种人,拉丁美洲的血统露在五官上,她推门进来要找江湖客。

江抬起头,见到她,呆住,脸上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来。

一看就知道他与卡门女郎的关系并非寻常。

她挽着行李,扭到老江面前,媚笑道:“忘了我啦?”

江沉声说:“我此地不收留你这种人。”

“三年了,还生这么大的气?还记住那些小事?”

江说:“对我不忠实的人,我永远记住。”

我竖起耳朵,拼命窃听。

“我有话同你说。”卡门的眼光飘到我身上。

“我的顾客亦即是我的朋友,你有什么话办管说。”

我心一乐。

“你真要赶我走?”卡门问。

我的心吊起来。

“你走吧,不要讨价还价的。”江边擦杯子边说,他头也不抬。

“你忘了我们的好时光?”

江咬咬牙,他额角的青筋暗现。

“我的记性很差。”他说。

我的一颗心又放下来。

奇怪,根本不关我的事,为什么我的心上上落落,忐忑不安。

卡门悻悻然说;“我住在对街的酒店,我明天再来找你。”她扭出门去。

一只玻璃杯子“卜”地在老江手中握碎,他手心沁出鲜血。

我扑过去问:“那是谁?你的老情人?”

老江用水冲伤口,“关你什么事?”他粗暴的说。

“何必这么不客气。”我失望的说。

“你还是小孩子,懂什么?”

“哟,三岁的婴孩也看得出,你是她相好,后来因故闹翻,才分手的,现在她回头来找你,你想要她又不甘心,是不是?”

他怔住了。

我猜个十不离八九,洋洋自得

“老江呵,”我说:“好马不吃回头草。”

“你懂什么?”他啼笑皆非。

我耸耸肩。

“我明天再来。”我说。

他没有答我,一脸烦恼。

他很少为任何事动容,他心中一定对卡门尚有余情。

第二天我步出校门,有人在那里等。

是性感的卡门。

她斜倚着一辆开篷车,穿一件紧身衣裳,黑色鱼网袜,三寸半高跟鞋。

她的美是毫无品味,原始的、粗俗的、野性的。

但你别说:她那种美挺受用,男人看了很少不动心。

“找我?”

“找你。”她说。

“我不认识你。”我说。

“昨天不是在老江那里见过面?”她说:“我叫卡门,你呢?”

“伍天真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我叫天真。”

卡门大笑起来,“江湖客对小天真?哈哈哈哈。”

我丝毫不觉有什么好笑,板着一张面孔。

“以前,”她说:“我是老江湖的女人。”

我白她一眼,早猜到了,还用你来说?

“以前,谁多看我一眼,都会捱他的刀子及拳头。”

以前是以前,现在是现在,把这些事告诉我作甚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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