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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没有月亮的晚上 第24页

作者:亦舒

“海湄。”

我吓一跳,整个人弹起来。

“是我,对不起,是我。”

是无处不在的朱先生。

“你怎么会跟了来?”

“看你有无用我制造的香水。”

对着他心中难免不生出一丝温柔,他与我一样疯,专门在对方最意外的时候盯得他心慌意乱。

“我刚才没有见到你。”

“为什么不上我的车?”

“我有话同你讲。”

“我知道,你要离开那个家。”

我点点头。

“也是时候了,你没有另外一个十年。”

亏我能够用这种题材说笑:“那洋人还在二○七号房?”

他沉默良久良久,才背着我说:“永远不再有人搬入二○七。”

“没有关系,我已找了地方住,我们可以文明地来往。”

他嘲弄地说:“是我害怕,是我把你赶走。”

“没人会怪你,的确可怕,没有什么比一个不能独立生活的女人更可怕。”

他仍没有转过身来。

“像藤似地缠住你——”我把手伸到他颈畔。

他握住我的手深吻。

“你已爱上了我的手套。”

他不由得笑,然后正颜说:“跟我回去。”

“做酒店或赌场老板娘?不,我并不擅长,我根本没有机会找出我擅长什么,让我静一会儿,寻找答案。”

他没说什么。

“你搬过我一次,让我也撇你一回,扯平。”

他不出声。

我推他一下,“喂。”

“对不起,”他真正的内疚,“对不起,我不该把你当普通女人。”

“我确是普通女人。”

“不准你这么说。”

同玛琳安琪她们有什么不同,连自己也不知道。

“那是因为你喜欢我。”

他还没有放开我的手。

“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?”我问。

“我爱玩。”

玩得这样尽心尽意,女人都以为这是追求。

太危险了。“你的游戏伤害人。”

“其实不,成年人应当知道一下场就有输赢……不过别说它了,我不想再继续下去。”

他肯金盆洗手,最好不过。“但是看到女人为你倾倒,很感满足吧?”

“自然。”

我叹息,所以才做得这么好。

“今天真冷。”已经完全清醒,所以注意到天气冷暖。

“来,送你出市区。”

“我并不欲赴什么地方。”

“带你去探险。”

“还有什么新鲜主意?”

“许多许多,足够一生用,你永远不会闷。”

又听到一生这两个字,浑身战栗。

满以为又是小礼物,又是鲜花,又是娱乐场所,但不是,车子往山上驶去。

他有出来玩的本钱,即使是开车,也这么熨帖,每个弯都知道该怎么转,太圆滑了,胸有成竹,每条路如此,每个女人亦如此。

相信他也不知道分别在何处。

我用手撑着脸颊,微笑。

他好比电影院,专门招待女观众,戏只有一场,观众却有无数。

而当初,我们还以为故事是为一人精心炮制,你说惨不惨。

车子在一幢华厦停下。

“上来。”他邀请。

我没有下车的意思。

“来呀”

“是你的家?”

“不,不是。”

那又不同,如果是他的朋友,我不介意上去小憩,吃杯茶以及一两件点心。我渴望见朋友,太长的时间没有同人接触。

他把我带到顶层,掏出锁匙来,打开大门。

“还不就是你的家。”

责怪还没开始,已经发觉公寓内厢是空的。

我即时明白,不出声。心中感慨沧桑,十年前国维就是这样把我带人陈宅,一所空的公寓,说属于我,随我布置,可作我之天地。

少女雀跃欢笑,拥抱他,道尽靶激爱慕之词,看不清这件事背后的阴影。

没待他开口,便清晰地说:“不。”

他一怔,一时不好说什么,靠在露台长窗边。

我要离开的牢宠比这里还大数倍,同样是笼子,没有理由日趋下流。

他们都想把我关在一个地方,然后一个星期来三两次,甚或一次……不。

我不需要这样的归宿,但还能问他要什么?他亲口说过,他不懂得其他,而女人只想永恒的温存下去。

我再度讪笑。

他微慢地说:“这里只有你来过。”

“不是这个原因,你看,我如搬进来,不是开始,而是结束,我不要结婚或是同居,我只想被爱。”

他释然,“太不易讨好。”

“你明白?”

他点点头。

他一直比国维明白。

“走吧。”

“没有留恋?”

我摇摇头。

问安琪或是玛琳吧,她们不是过来人,她们会以为做情人是很浪漫的一件事。

我说:“公寓很漂亮,可惜不是我那杯茶。”

“你要的,我或可供给,但不是永远。”

“我接受。”

“说时容易,”他微笑,“当心爱上我。”

我只担心上瘾,否则又怎么会在他门口一等就是一整夜。

“让我担心好了。”我转身去开门。

他没有勉强我。

如今都没有痴缠这回事了,你不肯自有人肯,谁也不愿花时间苦苦哀求,而我感动他,是因为没有知难而退。

他的手依偎我的脸,似有许多话说,他被自己弄胡涂了,开头明明是好好的。

于是我又笑。

“你赢。”他说。

我摇头,“打和。”

对他来说,已是罕事,他习惯压倒性胜利。

“我不介意输给你。”

我轻轻拉拉他的领带。

他嘲笑地说:“你说是谁爱上了谁?”

“来,我也带你到一个地方。”

兴致勃勃,把他带到我的小鲍寓。

面积实在小,他总以为还有一扇门不知躲在什么地方,一打开可以通向宽阔的厅房庭院,但没有了,总共才那么一点点大,他不服气,一直找。

“家具呢,什么时候搬来?”

“快了。”

“这里哪比得上我为你置的地方。”

“但这是我的家,死在这里也无人干涉。”

他摇摇头,不予置评。

“你可以来看我,”想一想又说,“抑或你只对太太们有兴趣。”

他变色,这句话说得太厉害。

说话一直这样难,太轻没有作用,略有诚意便得罪人。

他忽然变得非常软弱、一句半句话都使他不快,他知道何故,我也知何故,都有点恍惚。

再进一步没有意思,已经要送房子,再下去是给家用,又重复十年前旧故事。

我黯然,两人都不出一声。

他不再忌讳,把我送到门口。

我也在大门口按铃,费事爬露台。

很想陈国维亲眼看见,免得他老问,是谁,那人是谁。

那人可以是任何一个人,稍微肯假我以辞色的人,即使只是游戏,也使我苏醒活转来。

陈国维没有看见,他出去了。

趁他不在,继续收拾工作,没想到时机一到,会这么决裂,过去十年几乎每日都想出走,但没有勇气实践,此刻却做得不费吹灰之力。

一直要为陈国维留个颜面,现在不必了,三小姐对他有始有终已经足够,何劳其他女子忠心耿耿。

我不过是陈宅里一件家具,摆了那么久,在等于不在,谁也不会去注意它,索性自己生脚走开,好过被主人丢给收买佬,还要贴数十元搬运费。

所有行李浓缩在两只大皮箱里,一切首饰都还给他,无牵无挂,自己穿着粗布裤躺在床上休息。

人真是奇怪,华丽铺排起来,可以无穷无尽地伸展出去,但在不得意的时候,又不介意委曲求全。

搬离华厦,身躯活动范围减少,心灵活动范围却大大增加,不得不作这样的自我安慰,实在不能再留在这里,因为已失讨好主人的本能。

小时候的爱娇撒痴再也施展不来,陈国维最喜欢的质素已完全消失。

我心安理得地入睡,没有再梦见母亲。

朦胧间只希望以后也不要再见到她。

忽然之间,觉得脖子有一阵凉意,是谁,谁在泼水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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