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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没有月亮的晚上 第18页

作者:亦舒

“邓三小姐有留给你的。”

“起码还要等一个月才有现款到我手中。”

“那么大家等。”

他沉默。

“在这之前,未得我同意,请勿在屋内请客。”

他苦笑,“对不起,昨日是我四十七岁生辰,恕我放肆了一下。”

我别转脸。

竟一点影子也没有,我比他更绝。

“海湄,自此情况会有好转,我答应你——”

“街上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女孩,国维,记得吗,我们也相遇在街上。”

“谁说的?”

“是真的。我犯了事,由外婆替我找律师辩护,辗转介绍,甫到你写字楼门口,已碰到你。”

他低头猛力吸烟,“你还记得。”

“当然。永远记得我不是好孩子。”

“你只是没有机会。”

“还在为我辩护?”

“我总是关怀你的。”

“算了,国维。”

“你成年之后,要求越来越复杂,我无法再满足你。”

忽然之间,他坦白起来,因为要分手,无所惧。

“以前,一件小小的首饰,中午的问候电话,都能使你雀跃,后来你的眼神处处提醒我,像是在说,还有呢?海湄,没有了,真的没有了,我做不到,只好逃避。结果你终于要离开我。”

他叹息一声,我麻木地坐着。

“他是谁?”国维问。

早三日我都会喜孜孜和盘托出,好使他知道,他不稀罕,可是有人重视我。

但今日一切已变。

我答:“没有人。”

柄维说:“也许,也许离开了我,你会再有新生活,你可以去上学,我替你补习——”

我讶异地看着国维,他始终不肯让我长大,他不是没有爱过我,到此刻他还留恋于我的青春期,他只是不肯让我长大。

他不懂得如何爱一个成熟的女人。

我凝视他。

他有点兴奋:“我终于说服你继母撤消控诉,这是我最得意的一件案子。”

说服她,真不容易,她巴不得亲手把我钉死。陈国维的口才非同小可。

但继母受创,我也受创。她的伤会得好,我的伤不会痊愈。

柄维越说越得意,“海湄,当年你是那么漂亮,一头天然鬈发,象牙般肤色,嘴唇像花瓣……真的,绝无夸张。我马上站在你那边。你,白雪,她恶后。”

“国维,不要再说了。”

“不,海湄,从头到尾,你没同我说清楚,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。”

“你是知道的。”

“所有证供都由第二三署提出,你从头到尾没说过一个字。”

我不出声。

“十年了,还不肯对我说?”

“没有什么好说的,事情很简单。”

“事情并不简单。”

“超过十年的事,我不想再提。”我站起来。

“海湄,你也一直在逃避我,是不是?这十年来,你不肯把真相告诉我,我们之间的关系破败,这也是主要原因是不是?”

“国维,你的雄姿,何不到法庭去展览?”

他拉住我,“后来你对我疏远,故意在晚上活动,也是为这个结。”

我提高声音,“把黑说成白,把白说成黑,是你的惯技。”

“把你的版本说出来。”

“让我走。”

“海湄,你看多少心理医生都没用。”

我甩开他的手。

“也许只有完全摆月兑这件事,你才可以获得新生,我也是这件事的一部分,所以你也要离开我。”

“不!不是这样的,是因为你不再爱我,陈国维,不要再推倭。”

“海湄,没有这么简单,你知道没有这么简单,归根结底,是什么引致我不再爱你?”

我哈哈大笑,“那还用说,当然是我的错,国维,贤的是你,错的是我,算了,不要再讨论下去。”

“海循,你不想接触现实。”

“让我去吧,反正已经太迟了,让我去吧。”

柄维看着我,“这次我必不放过你,你一定要说出来。”

他没有适可而止。

我呆着面孔。

那时父亲也是这样,要逼我开口说话,他把我拖到书房去,指着我,问我为何眼光怨毒,“你心中恨谁,说呀,说呀。”

几次三番,我对牢镜子研究,并不觉得双眼有什么不对,既然生父不悦,就不再看向他。

那也不行,仍然挨骂,“你不看我?吃我住我,不看住我?”

他变得似一个老妇,嗜苏怨怼,责骂我已成为他每日之消遣,无此不欢。

通常继母都站在一角,双臂抱在胸前,似笑非笑,像是明察秋毫,又像是事不关己,但实际上她在享受,享受每一分钟。

住不下去了,我同自己说,住不下去了。

打十二岁开始,就想离家出走。

走,走到什么地方去?

多希望可以快快长大,自学校出来赚钱,走得有多么远就多么远。

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开这个可怕的家。

也梦见过母亲来接我,梦总归是梦,渐渐梦境变为母亲持刀刺向我,害我的,不是她,还有谁。

继母对亲戚说:“我怎么劝呢,哎呀,他那个脾气,你们都是知道的,不过也真亏得他女儿忍他,不简单。女孩子不要紧,长大嫁出去也就没事,父母再疼,也不能待家中一辈子。”

然后详细地、绘形绘色地把父亲对女儿的痛骂体罚告诉亲戚。

他们渐渐都不上我们家了。

从头到尾,继母的小手指尾都没碰过我,她做得真好。

恨她?并不。

像父亲一样,我们只恨一个人。她身上背着这许多诅咒,终于满足我们的愿望,撒手西去。

我对国维说:“改天吧,改天我告诉你。”口气如对周博士一样。

“海湄,你无可救药。”

“你到现时才知道,我以为你十年前就明白。”

“你的脾气仍没有变,誓不低头,哎?”

是,道气一泄,便一败涂地。

“我们今早说的话,已比过去三年为多,”我说,“至于你要的答案,我不会给你。”

“你一日不释我心中之疑,我一日不放你走。”国维认真地说。

我大笑起来。

“你不出去?”他问。

去哪里?天长地久,谁陪我?

我也问他:“你也不出去?”

他搔搔头皮,“我也无处可去。”

我苦笑。

“海湄,你放心,我就快有钱了,我不会亏待你。”

“我不要那个。”

“你不需要做得像小说中纯洁的女主角,我唯一可给你的,也不过是钱。”

他无法给我感情。

多少次,在街头看到年轻人手持鲜红玫瑰花匆匆赶路,会得驻足呆视,感动得双目润湿。这花不见得是送给他老母的吧,当然是去奉献给一个扣住他心弦的女孩,情深款款,见花如见人。

渴望太久,一旦有人付诸行动,震荡感难以形容。

多么可怜与幼稚。

经过这么多,情操还如小女孩,还是一点儿经验也没有。

柄维问:“要不要我出去才舒服?”

“不,不必体贴,这里总还容得下两个人。”

我躺在沙发上。

继母也该四十多五十岁了,许多这样年龄的女性光鲜活泼,但她不行。

我也不行。

许久许久没有见她,这个人只剩下一个影子,模糊得不可辨认,只有在黑夜,她会复活作祟。

房中的花完全干枯,成为一条一条黑色铁线。

不能想象数日之前丰硕肥大雪白的花瓣,今日竟会变为这个模样。

“太太,有人送花来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有人送花来。”

张大了嘴,愕然。

但花一捧进来,就晓得不是由同一个所送,只是一般的玫瑰与丁香,形与色以及气势都相差太远,一看就知道是陈国维用来敷衍塞责的——你要?无聊归无聊,省得你吵,给你,拿去。

这是嗟来之食。

做错了,陈国维完全做错,他根本连花店这个电话都毋须打去。

“太太,露台两盆花也已经枯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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