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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没有月亮的晚上 第10页

作者:亦舒

太激进了,我没有准备好。

慌张地退后一步。

周博士问:“看到什么?”

我往下指。

她微笑:“追上来了。”

“你会怎么做?”

周博士笑道:“我不是你,我不知道。”

“我会让他等,我会从后门走。”

苞国维的时候,年纪太小,还不懂捉迷藏。

周博士笑,“我会告诉你,他等到什么时候。”

我取起手袋。

到门口转头,“刚才那个英俊的男人,他到底为什么哭?”

“猜一猜。”

“他的男友患了那个绝症,没得救了。”

周博士微笑。

也许我猜对了,也许不,我自后门离开。

也许坐在车子里的,只是他的司机。

横巷有家小小迸董字画店,我没进去,站在外面看橱窗。

站定了就发觉背后有人,没转头,就玻璃反映,看到那是他。

我输了。

他算定我会溜,派手下驻前门,自己守后恭。

他双手插在裤袋中,半垂着头看窗橱中的印泥盒子,面孔上没有显著的表情,像是根本不认得我。

本来他站我背后,过一会儿他踏进一步,变得与我站并排,似要看清楚印泥盒子上的花纹。

他的肩膀与我的肩膀贴得很近,但并没有碰上,相差还有一两公分,但不知恁地,隔着空间,隔着那么厚的呢料,我已觉得他的体温汩汩传过来。

我僵在那里,手足无措,动都不敢动,似一个当场被捕的贼。

正在透不过气来,“叮铃”一声,古董店的门开了。

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人哈着腰间:“请问是否对这两只盒子有兴趣,请进来细看。”

我连忙踏进店内,在人家的酸枝凳上坐下。

他也跟了进来,就坐在我身边。

我假装不认识他,目不斜视。

他不同我说话,我怎么开口。

自从他在自己的地头说错话以后,他就决意不开口。

这股沉默更似有千钧之力。

老板取出小瓷盒给我看,我完全是外行,像是取在手中观赏,实在目无焦点。

老板赔着笑小心伺候。

我放下瓷盒,站起来,一语不发离开。

迸董店老板莫名其妙,“先生,有什么不妥?”

他也不回答,随着我身后。

我戴着一双皮手套,一直没有除下,他十分自然地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。

我没有挣月兑,那像是太自然的事了,但隔着手套,仍可觉得他强大有力的手仿佛永远不想我挣月兑。

从来没有人拉着我的手在路上走,从来没有。

靶觉是这么新鲜。

已是下班时分,街上挤满了人,都是陌生人,他的眼光并没有情深款款地落在我身上,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,天下那么大,在这一刹那,我只认识他一个人。

开头的时候,都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吧?

饼马路的时候,他站住脚,我渴望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歇一会儿。

在这一刻,我像是找回了失去的一些什么,时间像是忽然往回走,站在我身边的是陈国维,那时我年轻,我被需要。

我仍然控制着自己,脖子酸麻,看着雨中的红绿灯渐渐随着水渍化开。

我躲在他身后,用另一只手印了印眼睛。

他总该把名字告诉我吧。

抑或名字根本不重要。

至少我也应该问他想把我拖到什么地方去,但一切的俏皮话都是不必要的,既然自愿跟他走,哪怕他把我带去卖。

保护自己,我感慨,谈何容易。

雨急了,路人纷纷撑开洋伞。

他穿着凯斯咪大衣,不怕受湿,我的衣服始终是身外物,但天然鬈发被雨一淋,黏成一团团,全是螺丝卷。

终于到了目的地。

是一家小小的印度茶馆,红头阿三卷着舌头前来招呼,认识他。

他终于放开我的手,我们坐下来。

我用另一只手去搓那只被他握过的手,握太久了,有点麻痹,又怕搓顺了血脉,会怀疑刚才是否真的被他拖着走那么一大程路,于是犹豫着。

一低头,发觉鞋上都是泥斑。

他掏出手绢,替我揩面孔上水珠。

揩干之后,忽然把手绢捂在我鼻子上,这动作往往由保姆做出,伺候小孩擤鼻涕,我感动之余,忍不住笑出来。

他也笑了。

这是我第二次看他笑,距离很近,牙齿并不整齐,两只犬齿特别尖,再长一些,可以充吸血伯爵。

大抵吸血蝙蝠幻化的人形都这么漂亮,所以被害的女人勉为其难地挣扎一下,心甘情愿地做了同党。

我瑟缩一下。

印度人郑重其事地端来两杯浓茶。

杯子还未递上,香气已经扑鼻。

我又冷又渴,一喝就半杯。

一生中没有饮过这么香甜馥郁的牛女乃红茶,我捧住杯子,一切像一个梦,凭我自己,怎么会找到这种扭扭曲曲的地方,喝得到这种味道的茶。

他像是很高兴我欣赏这杯饮料。我再一口喝尽了它。

精神亢奋起来,仿佛喝下一种神秘的药剂,这种药的毒素会在体内繁殖,控制我的情绪。

但我没有害怕,有什么是不用付出代价的呢,凡事都要冒险,结局并不重要,主要是在过程当中,当事人有没有觉得快活。

你看,这药已经开始发挥它的魔力,平时我是不会这么大胆,但现在我认为即使是一点点的快乐,也值得牺牲许多去争取。

我低着头,已暗暗决定把一切豁出去。

印度人过来,问他是否会留下吃咖喱,他摇摇头。

释其幽怨的乐声传出来,我傻乎乎地呆坐着,忘记身份,忘记年龄,忘记一切。

我也曾想过,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,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机会也太难得,委屈得这么凄怆,我眼角禁不住又湿了。

我们离开时,天已全黑。

店铺虽打烊,灯火仍然通明,雨已停止。

没有目的,也无栖身的地方,两人默默肩并肩散步。

也许合该如此,迎面而来的,竟是玛琳与她的另一半。

对,她的精品店就在这附近。

我向她微笑点头,她本来预备交换笑容,突然看到我身边的人,毫不忌讳地怔住,张大嘴,然后如见了黑死病般匆匆拉着她丈夫离去。

我耸耸肩。

多年来我是陈国维的装饰品,只能装饰他,不能装饰别人。

吃酒打牌跳舞都不妨,可以疯可以玩,但不可以冷静地投入。

我面部表情必然有点过分陶醉,以致一照脸玛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
发生了什么?

什么也没有发生。

他把我送回家去,我们在大堂前道别。

檐上有一盏四十瓦的长明灯,以前不大觉得它的存在,今夜它投影下来,刚巧一个圆圈,把我与他环绕着,像舞台上特地打的灯光,标出男女主角。

站一会儿我按铃,女佣人来开门,这么早回来,连她都觉得诧异。

看着我进去,他转头。

我连忙到客厅撩起一角窗帘,看他上车。

一切像第一次约会。

第一次约会我的人,正是陈国维。

我们去跳舞,到十一点多回来,与朱二不同的是,国维不住地说话,他认为漂亮的女孩子该在十二点敲响之前回家,免得露出原形。

我进了门,也掀开窗帘看他上车,渴望着有第二、第三,以及无数次的约会。

我放下厚丝绒帘子。

梳洗时把一双手浸入面盆,涂肥皂时发觉忘记月兑皮手套,难怪洗半天都觉得木乎乎的,赶紧剥下它。

这早晚国维已经到了纽约吧?

邓三小姐因血压高治疗了数年,突然半身不遂,意识清楚,但已不能说话,之后又失去意识,对呼唤没有任何反应,经诊断之后,医生说是脑出血。

不久便全部靠管子维生,期望脑出血能停止,所有的办法都用尽,渐渐怪到国维身上,把三小姐的病与我扯上关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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