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忽而今夏 第3页

作者:亦舒

“蹲在山洞里茹毛饮血。”

“阿姨,说真的。”

娟子呷一口茶,回忆说:“看新浪潮电影,读存在主意小说,替小孩子补习,投稿到中国学生周报。”

丹青疑惑,“听上去不十分刺激。”

“而且,我们都比较笨,现在这一代才精灵通透呢。”

“笨?”

“譬如说,相信有真爱这回事。”

丹青含着一口茶,闻言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,差些没呛死,剧烈咳嗽。

娟子也笑了。

丹青掩住嘴,半晌作不了声,待回过气来,才频频道歉。

“后来呢?”

“后来,后来日复一日,月复一月,年复一年,老了。”

丹青不解,“但是,一定有值得纪念的事情发生过。”

“不值一晒。”

丹青遗憾的说:“妈妈也是这样,不肯透露,坚守秘密。”

“小丹,许多事,过去就让它过去,多说无益。”

“是因为苦涩吗?”

“要什么甜品?”娟子如此结束这次谈话。

“不如叫多客炒饭。”丹青从善如流。

那天回到家中,已经九点半。

丹青看见面前坐在客厅抽烟,电视机开着,犹自喧哗。

她抬起头,“陪娟子阿姨?”

小丹点点头。

“你俩倒成了忘年之交。”

“母亲你可否戒烟,政府忠告市民,吸烟危害健康。”

梆晓佳看女儿一眼,见她一副认真担心的样子,不禁奇道:“看来政府宣传还真有效,同事告诉我,她三岁的孩儿看到她拿起香烟便痛哭失声。”

小丹没奈何,“一天两包是太多了。”

“这也许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享受。”

小丹在母亲身边坐下,“妈妈,我要你活到九十岁。”

梆晓佳诧异的说:“什么,别开玩笑了,你服侍我?”

“我愿意。”

“千万不要胡乱许下无法兑现之谎言,想清楚再说。”

“我会照顾你。”小丹似乎很肯定。

做母亲的笑了,拍拍她手背,“暑假工愉快吗?”

“假期总会结束,妈妈,我何去何从?”

“有与你爹谈过吗?”

“每个星期六他都有事。”

“或者你应该呼喝他,要不要我替你做一次丑人?”

丹青连忙说:“我自己可以胜任。”他俩一碰头例必火拼。

“几时放榜?”

“还有一个多月。”

梆晓佳又点起一枝烟,站起来,“我累了,明天见。”

丹青看着母亲进睡房,没有外人的时候,她并不掩饰倦态。

丹青相信,要是遇到喜事,母亲仍然会得振作,容光焕发,闪烁魅力,但,多年沉闷而苦恼的日常生活及琐事实在拖垮了她,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有点颓颓的。感情上的不如意……

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吧。

但是,事实摆在那里,再遇到良伴知己的机会极微。

丹青真觉心痛。

她跟进房去,“妈妈——”还想聊几句。

梆晓佳连忙把床头几上那杯威士忌加冰收进抽屉。

她不想小丹看到她喝酒。

小丹眼尖,早就注意到,只得说句“晚安”,便微笑着替母亲熄灯,关门,退出。

梆晓佳见她这么懂事,也不是没有感喟的,在黑暗里,取出杯子,喝干了酒,千头万绪,恨事那么多,不知道挑哪一宗来咬牙切齿才好,索性全抛在脑后,安静睡觉。

小丹回到房间,扭开私家小小电视机,静静吃花生看午夜节目,声量较得极低。那是一套非常破的旧片,无论主角与配角都咬牙切齿地进进出出控诉着社会的不公平,脸上没有一点欢容,个个捶胸擂肺,结果,在一个大雷雨夜,所有的人,在一番哭哭啼啼之后,纷纷意外身亡。

小丹看得十分投入。

这是最佳心理治疗,看得累了,啪一声关掉电视,安然入睡,只觉得幸福。丹青记得她年幼的时候,电视机关掉后,萤幕当中会剩一颗小白点,逗留在那里,历久不散。

现在的电视机构造完全不同了,熄灭后漆黑一片。

电视机怎么样不要紧,丹青怀念的是当年的父母亲。

那个时候母亲职位低,工作比较轻松,下了班很多时候还会亲自下厨,吃完饭,让丹青坐中央,夫妻俩一人一边一起看电视。

那真是他们家的全盛时期。

这样怀念陈年往事是不健康的。

第二章

第二天她一起来就往娟子咖啡室跑。

用锁匙启开大门,收拾打扫完毕,煎两个荷包蛋,烤了面包,把早午两餐并作一顿吃。

娟子下楼来,倒一杯咖啡,坐着看报纸,一边点枝香烟,悠然自得。

丹青说:“阿姨你的悠闲与母亲的忙碌刚刚相反。”

“各人兴趣不一样。”

“但都是烟枪。”

“还不是怪我们家长所赐。”

“有推卸责任。”

“真的,开头不过吸来玩玩,大人紧张得以为是堕落象征,当贼一般捕禁,这样子耗上了,吸到如今。”

丹青失笑,“若他们任由你恣意发展呢?”

“也许有更明智的选择,也许不可收拾,但没有抱怨。”

邮差敲玻璃门,送来一叠信件。

生活似北美洲小镇模式。

丹青看着对街,见三数辆车子聚集,车身上贴着缎花。

“咦,有人结婚。”

“新娘漂亮吗?”

“看不真确,大抵是美的,她不能令自己失望。”

“丹青,你说话越来越沧桑。”

小丹闻言转过头来,“是好还是不好?”

“很难置评。”

“新娘子出来了,噫,她穿象牙白礼服,没有披纱。”

“不是第一次婚姻。”

丹青一怔,在心中默默为这位勇敢的女性祝祷。

车子陆续散去,丹青心中恢复平静。

娟子知道她想什么,小女孩心思缜密,半句话一点事,旁人转瞬即忘,她却慢慢咀嚼,放在心里翻覆思量千回百遍。

丹青这点脾气既不象父亲,又不象母亲,不知得自谁的遗传。

也许他们家祖上有过这样多愁善感的女性,无从稽查。

娟子于是说:“即使那是你母亲,你也应该为她高兴。”

丹青不语,说时容易做时难,她不知道届时反应如何。

娟子查阅手上的信件,拣到一封长型浅蓝色的信壳,脸色一变。

她站起来,“我上楼去拆信,丹青,你招呼店面。”

丹青看着她上楼去。

谁的信,极少这样郑重,到底是什么?

丹青刚在思量,有人推门进来,坐下便说:“啤酒。”

丹青连忙说:“我们只有咖啡或茶。”

客人喃喃道:“对,听说附近是有这么一家怪店。”

他是个年轻人,此刻用手捧住头,似有无限烦恼。

丹青看不清他的五官,但他却穿着全套西服。

天气奇热,他倒是不怕。

终于他长叹一声,放下手,月兑掉外套,解松领带,卷起袖子。

他问:“冰水总有吧?”

丹青倒了一大杯给他,看着他仰起脖子灌下喉咙。

这人受了什么刺激?

丹青充满好奇地看着他。

年轻人不算英俊,却有一副讨人喜欢的憨态。

他又长叹一声,象是要把心中怨忿之气全部吁出来。

丹青忍不住问:“你没有事吧?”

他用手搓搓脸,“我很好,谢谢你。”

“不是身体不舒服?”

“没事。”他苦笑。

丹青再给他一杯冰水。

到这个时候,他才抬起头来把丹青看清楚。

“咖啡好象很香。”

“天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,喝杯再说。”丹青笑。

年轻人说:“我叫张海明。”

“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
“刚才你有没有看见迎娶的花车?”他问丹青。

丹青即刻扬起一道眉毛。“有。”

“新娘是我母亲。”他苦笑说。

丹青耸然动容。

她不再讲什么,丹青太了解他的心情了,一方面庆幸母亲得到归宿,另一方面,耽心不能适应新的身份与新家庭成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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