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坐下来,有人替她倒一杯茶。
这时程岭已出了一头汗,刚欲用手帕去拭,有一个相貌端庄的年轻人向她走来。
她忙不迭抬起头笑,那人与她一照脸,意外了。“是印太太?”原以为她是个穿深色唐装衫裤的中年阿姆,谁知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,上唇还沾着亮晶晶的汗珠。
“是郭先生吗?”
“我正是郭海珊,请到我办公室谈。”
只是程岭才拭干了汗。
“老印已来信同我说过你的问题,哎,这便是全世界唐人街为人诟病之处,不过不要紧,我会关照人吩咐下去,从此不得打扰你们。”
程岭唯唯诺诺,不敢相信有这么容易的事。
冰海珊笑,“你放心,老印真是我兄弟,他曾认我表叔做义父。”
机灵的程岭立刻想起印氏兄弟当年入籍的故事,呵,原来是那位表伯正是印大他们的担保人,看来有势力的正是他。
冰海珊说:“印太太既然来了,可有兴趣参观我们的货仓?我们专做海味。”
事情既然这样爽快解决,程岭心情大好,便点头,“郭先生,那我就开开眼界了。”
冰海珊十分困惑,这年轻女子面目姣好,谈吐斯文,怎么会嫁给印老三,华埠有几个人他们郭家全晓得,那人据说是个草包,又穷,所以他一直相信前世一定是有谁欠了谁,必须今生偿还。
他亲自领她到三楼参观,事后又送她四色礼盒,吩咐司机送她到码头。
程岭这样说:“郭先生,本应有我备礼物来,可是一时慌忙,竟空手就上门,已经够失礼,怎么好意思带这些走,我只取一盒冬菇好了。”
冰海珊不再勉强,只是笑。
送到门口,程岭刚欲上车,迎面驶来一辆黑色大车,程岭自然抬头看,只见郭海珊立刻迎上去,与车里人说了几句话。
程岭只觉车里有人注视她,只得微笑,一时间郭海珊回来,向程岭道别。
他忽然改了称呼:“程小姐,好走。”
程岭深觉纳罕。
司机是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。
这是故意的吧,程岭莞尔,白人老是用黄人做家童,现在黄人有身分了,照样雇用白人。
车子到了码头,司机说:“请等等。”
在车尾箱取出适才那四盒礼物交给程岭。
真客气,把上门去求他们的人当上宾,才是真正大脚色。
程岭赏他两块钱。
回程上程岭靠着椅背睡着了。
她幸不辱命,满载而归。
印三在码头等她。
看到程岭咪咪笑,知道一切顺利。
程岭说:“不待我开口,那位郭先生已经答应帮忙。”
印三这时才说:“其实,我也认识维多利华仁堂郭家。”
“为什么不早说?”
“上山打虎易,开口求人难。”
程岭顾左右言他,“今日生意如何?”
印三又说:“求人总得付出代价,照样是欠人一笔债。”
“看样子郭家十分大方,倒底是什么人?”
“郭氏各人均绝顶聪明,自上海出来,几乎直接到温哥华,四零年左右趁政府政策开放,批准华人置地,他们头一个买进不少物业,在桑那斯区有间华厦,夹在白人住宅当中,不知多神气,有了钱,面子跟着而来,要摆平唐人街三两个地痞,自然不难。”
“真能干。”程岭赞叹。
“大哥跟他们跑过一阵子。”
“后来为什么分手?”
“据老大说,他们在一件事上意见分歧。”
程岭嗯一声,“嗯,想必是大哥手法仁慈,对,今日生意如何?”
“还算不错。”
印三没说的是,十个有九个客人进来,不见老板娘,即问:“岭姑呢,不是不舒服吧”,关怀备至。
程岭又问;“郭家在上海做些什么生意?”
“开钱庄,有三家联号,换句话说,是合法高利贷,又代理一只叫美孚的汽油,兼营米。木材、盐等货物,专同犹太商人往来,彼时上海证券交易所由英国人控制,但郭家是持牌经纪。”
程岭不住点头。
印三说:“若非政权移交,那真是万世的基业,唉,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,其实,我印家在江南也有田土……不说了,我至讨厌老大讲往事,没想到此刻步他后尘。”
夫妻俩回到店内,马不停蹄,准备下一档买卖。
客人最多的时候,程岭忽然一阵晕眩,连忙用手撑住墙壁,闭上双目喘息,她只觉胸口一阵捣乱,直欲呕吐,连忙喝口冷水。
印三已留意到,“你怎么样?”
程岭勉强笑道:“以前上学也是这样,空着肚子一忙会头昏,医生说是贫血。”
印三说:“今日太奔波了。”
收了铺,又觉无事,程岭便不放在心上。
临睡前犹自闲谈:“华仁堂这三个字多有威严,暖,几时我们也改个名字。”
印三笑问:“叫什么?”
“香港有间店叫皇上皇。”
“那我们改作太上皇。”
程岭又笑弯腰。
这样胼手诋足的生活,她不以为苦。
那天半夜,她起身呕吐过一次。
白天照样地忙,只泡了壶白菊花茶喝。
一连数晚,她都觉得不适,起来过,经过折腾,脸容憔悴。
这时,年轻的她都不禁十分警惕,健康是她唯一本钱,她亲眼目睹养母一日一日那样消逝,最终皮包着骨,枯槁如骷髅。
明天,明天无论如何要去看医生。
那天晚上三点多左右她又醒了,胸口闷乱,起床,发觉印三不在房内。
她抬起头。
外头有声响。
程岭听觉十分灵敏,立刻听到有两个人在说话。
她轻轻走出睡房,只见大门开了一条缝子,有灯光透进来,门外走廊处人影幢幢。
程岭走近,听得印三压低了声音说:“我叫你不要再来缠住我。”他讲的是英语。
程岭的心一凛。
有一个女人答:“我要钱用。”
印三说:“我也没有钱。”
女子哼一声,“谁相信,都说你现在做老板,收入好。”
“当初已经付一大笔给你,你同意了才走的。”
“用光了。”
“你不能老上门来勒索。”
那女子沉默一会儿,又说:“我不吃,莉莉也要吃,你多少得打发我一点。”
“这是我所有。”像在数钱。
“我不是乞丐,零钱我不要。”
那女子似要推开大门,印三拼命挡驾,挣扎间程岭看清了那女子的脸容。
只见她是一个洋女,黄色油腻头发,褪了色的玻璃眼珠、黑眼圈,脸上有瘀青,啊真可怕,一般人口中的残花败柳,就该是这个模样。
她是谁,为何上门来。
一个妻子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。
程岭蹬蹬蹬退后几步,脚步踉跄。
门外的人并没发觉门内有人,不知事情已经败露,还在争执。
终于印三自口袋掏出钞票,付给她,“不要让我再看见你。”
那女子满意了,转身走下木楼梯离去。
她来过几次?以前程岭睡得沉,不发觉,最近身体不适,容易醒,被她拆穿好情。
她静静坐在沙发上。
只见印三关上门,吁出一口气,轻轻走回房间去。
这时,程岭在他身后开亮了灯。
印三像一个被警察当场逮捕的贼。
他机械式转过身子,呆呆地看着程岭。
程岭忽然轻轻说:“我刚在想,我怎么会有福气过太平日子。”
说罢,她起身进房,关上门,刚想睡,忽然呕吐起来,然后,天就亮了。
她如常去开店做生意,一言不发。
印三揣揣不安,不知道程岭看到多少,知道多少,不晓得她会采取什么行动,又会不会原谅他。
见她一句话不说,又略为放心,一个孤女,能拿他,怎么样?再生气,不过闹一场发顿脾气耳,他会向她解释,求她原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