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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遥远的地方(最心爱的歌) 第11页

作者:亦舒

少年时,在新加坡,他也有一个可爱的小女朋友,皮肤稍微黝黑些,双眼却一般精灵,两人常约在芭蕉树下大红花前见面。

后来,那个叫秀琼的女孩子的父兄不愿意,叫她同他绝交。

那一日傍晚,她出来见他,穿着沙龙,耳边别着一朵桅子花,并没有走近,远远朝他鞠躬道别。

以后,他再也没见过秀琼。

他要争口气,大丈夫何患无妻,可是,不知怎地,至今他还没有结婚。

后来,每次看到程岭,他都会联想那个黄昏,鼻端忽然充满了桅子花香。

印老三已经很满意,“五天就五天。”

程岭也知道,这五天也许就是她余生唯一的假期了。

她没有猜错。

吃过晚饭,印大边喝茶边说;“每次程岭下厨,我铁定三碗饭。”

程岭欠欠身,“大哥真客气。”

他取饼外套,“我走了,先到朋友家议事,借宿一夜,然后到维多利走一趟,回来再找你们。”

程岭送他到楼下。

印大回头微笑,“你总是送我。”

“有什么委屈,尽避同我说,我与你出气。”

“不会啦,我不会受气。”

“程岭,每个人像你就天下太平了。”

他驾车离去。

程岭回到楼上,只见印三又拿着油漆刷子在忙。

她乘空档换上新置的床铺被褥,全室焕然一新。

两人未有对话。

程岭冲杯茶,坐在摇椅上喝,日后这成为她的习惯。

印三终于走过来,坐在她身边。

“你倒底几岁?”

“十五岁半。”

印三吃一惊,“我比你大许多,我已经甘六岁。"程岭笑笑,“那,你可要好好照顾我了。”

“你是养女?””

程岭点点头。

“你妈妈怎么舍得将你送人?”

“逼于无奈。”

“听大哥讲,养父母不给你读书。”

“不不,不是这样的,他们对我很好,家道中落了,我自愿在家照顾弟妹。”

“倒底不比亲生,辍学的为什么不是你弟妹呢?”

“妹妹——”程岭忽然想程雯那小小的圆面孔,无限轻柔他说:“妹妹太小了。”

“你喜欢孩子吧。”

程岭点点头。

“我们会有孩子吧。”印三试探问。

“当然罗。”

印三不出声。

“不过,先要把店里生意打理好再说。”

“程岭,那是一盘暗无天日的营生。”

“我知道,月大三十一日,月小三十日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都耽在这店里,看不到日出日落,所有时间栽在厨房,不过,这是自己的生意。"“也发不了财。”

程岭笑吟吟,“谁要发财。”

“咦,你想怎么样?”

程岭看着印三,“我想你对我好。”

印三感动了,“我答应对你好。”

“事事要替我着想。”

“是,我知道,”

“不要欺骗我。”

印三怔怔地答:“不会啦。”

程岭放心了。

她在灯下写信给弟妹,预备在照片印出来时寄出。

等到熄灯之际,发觉印三已在地铺上睡着,呼噜呼噜扯着鼻鼾。

程岭也不觉有何不妥,上床休息。

半晌,她被汽车引擎声吵醒,看看钟,是半夜三点多,她坐在床沿,自觉命运又转了一折,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,发了一回子呆。

终于又再睡着了。

这一觉,直睡到九点多。

一起身就被印三取笑:“零晨五时去列治文割菜嗳?”

他做了西式早餐给她吃。

程岭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新生活。

苞着的几天他带着她去沙滩模蛤,到农地摘粟米,在市区看电影,又吃广东茶,逛游乐场与百货商店,她欢喜什么,多看一眼,他立刻替她买下来。

程岭很知道这几天不人性不肆意,以后也许就没有了,故此并不拒绝印三的热情。

她叫他教她开车,又问在何处读英文,暗暗盘算,就算少做点生意,也要抽时间学会这两样工夫。

碰到熟人,印三介绍说:“我妻子”,人家一脸诧异,他不知多么高兴。

我妻子,他心想,我妻子是这样一个可人儿。

到了晚上,程岭替他整理衣物,发觉抽屉里有甘四只袜子,只只穿孔,屋里且没有针线缝补,需要去买,还有一大堆衬衫,因拿到洗衣铺洗,他们大力洗刷领子,很容易破损,程岭懂得把衫领拆开反过来,新的一样。

印三说;“扔掉再买新的好了。”

“不,”程岭劝道:“不要浪费,尽量节省。”

印大先生来吃饭,笑问在做针线的程岭;“初到贵境,感觉如何?”

程岭好奇道:“街上华人妇孺不多,何故?”

“已经好多了,”印大感叹;“政府在四七年后才批准华人娶妻,不过新娘抵涉三十天内必定要注册结婚,申请父母者双亲年龄需逾六十五岁,还有,欲与子女团聚,孩子不得超过十八岁。”

“这么多规则!”程岭讶异,“我以为歧视华侨是上一世纪建铁路时之不公平现象。"印大表情忽然轻化,“程岭,你知道加拿大太平洋铁路事故?”

程岭腼腆,“我出发之前在图书馆看过几本书。”

印大感叹,老三有她一半长进他已无憾。

程岭问:“后来,是谁替华人争取权益的呢?”

“是两位华裔医生,看见华人寂寞孤单——”

印三对这种话题一点兴趣也无,插嘴道:“袜子补好没有,先给我一双。”

印大改变话题,“程岭,我给你弄一部一手缝纫机,你不必做得那么辛苦。”

可是程岭仍然追问:“孩子们也遭歧视吗?”

“大战前同日本人一齐上学。”

“不同白人一起?”

“这叫做种族隔离政策。”

"喂,"印三因得不到注意而抗议:“过去的事还说来作甚。”

印大与程岭都不去理他。

程岭有点受惊,“我没想到会这样不公平。”

印大笑,“我保证五十年后仍然有人歧视华人与犹太人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"因为我们处变不惊,壮敬自强,惹人妒忌。”

程岭忽然想起来,“你们是怎么到加拿大来的呢?”已经是一家人了,这样问,不算冒昧吧。

印大讪讪地不出声。

印三忍不住,“我们冒认远房表叔是生父,付了人头税进来的。”

程岭吓一跳,连忙低头补袜子。

第二天他们三个人便开始为卑诗小食店忙碌。

印三的表现比程岭想像中好得多,重物像冰冻肉食都由他抬与杠,最脏最油腻的锅由他来洗。

程岭负责收支。

印大找来帮佣,清理店堂,他摊开笔墨纸砚,写出莱式及标价。

一边教程岭:“食物成本约占售价百分之十五——

你会分数吗?”

“我学过。”

“好极了,超过百分之十五便会亏本,毛利约为销售价百分之五十五,毛利不同纯利,毛利还末打税。”

程岭有顿悟,笑道:“这是会计吧。”

印大搔搔头皮,“这是无师自通的算帐法。”

“胜在外国人什么都有书可查。”

这时当地一声,铁锅掉在地上,又是印三在搞小动作。

程岭与印大相视而笑。

印三仍有孩子气。

第二天小店就要开业。

程岭紧张得一夜不寐,万一没生意,怎么办呢?食物隔夜统要倒掉,又万一生意太旺又如何是好?店面只得他夫妻二人,怕分身乏术。

印三可是天塌下来也不管,自顾自扯鼻鼾。

程岭觉得那样有那样好,不然两人一齐愁得头发白也于事无补。

印大一早就来了,安慰程岭:“凡事有我。”

程岭总算挤出一丝笑容,印大一直是她的定心丸,她视他为靠山。

从此之后,这个食店将是他们夫妻的营生,衣食住行都靠它的了。

程岭掌厨,煮熟的食物放大铝盒内用温水暖着,不敢多做,每种三十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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