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银女 第30页

作者:亦舒

“我们回去吧。”我说。

她没有反对。

我拉起三妹,跟姜姑娘说:“保重。”

我们回家去。

老李要办事,同我说:“你是医生,两个女孩在你手中,我放心。”

我做看护,安排她们休息。

银女一直不能说话,整个人歇斯底里,并且有间歇性抽搐,我有点担心。

到半夜,她略为清醒,握着我手,断断续续说一句话:“你原谅我,你原谅我。”

一时间我不知她要我原谅,还是求她母亲原谅。

她们已都受够,都应获得原谅。

我在厨启喝咖啡,捧着杯子良久不语。

朱妈说:“真可怜。”

三个字道尽银女的一生。

我清清喉咙.“朱妈,这件事完之后,恐怕我不需要你呢。”

“没关系,司徒先生早同我说明,这是短工,不是长工。”

“你也是个有知识的人,朱妈。”

“哪里,不敢当。”她笑了。

“怎么会出来帮佣?”

“初到贵境,已是四十多岁的人,虽在内地教过中学,却没有外文程度,肩不能挑,手不能提,又不容于儿媳,不出来自食其力,等死嘛。”

每个人都有个故事。

“你现在可吃香着,谁不欢迎你这样的帮手,薪水比一般文员好得多。”

“能够服侍你是不同的,陈太太,一般使佣人的人还不是呼五喝六,想起颇觉凄凉。”

我喝口茶,“我看过一篇文章,访问歌星白光,那白光说:做人,怎么做,都不会快乐。”

朱妈说:“你不会的,陈太太,你刚刚开始。”

“我?”我笑出来,“你可知道我什么年纪?”

“三十多岁好算老?还早着呢,还得结婚生子,从头开始。”

我笑着摇头,“朱妈,你少吓唬我。”

“是真的,看谁家有这么大的福气来承受。”

“朱妈,你真看好我。”

“季大夫就错过机会。”

“姜姑娘是不错的。”我指出。

“嗳,”朱妈点点头,“她良心好。”

“很正直。”我夸赞她,“这年头的女人,不知恁地,狐媚子性格的占多,就她看上去还正气。”

朱妈说:“瞧,我怎么跟你聊上了,太太你该休息了。”

“说说话可以松弛神经。”我放下杯子站起来。

罢要回房间,银女的三妹进来。惊惶失色,拉住我。

“啊,啊——”

“有话慢漫说,”我把声音尽量放得温柔,“是不是又做噩梦?不要紧,喝杯牛女乃。”

她拉我,力大无穷,手指扼进我肉里,我呼痛。

朱妈来格开她的手。

“姐,姐——”

“银女?”

我奔进房里。

我的天!

银女在床上辗转,半床的血。

我大叫,“朱妈,去烧水。”

不得了,水袋都出来了。

我按住银女,她神智清醒,双眼如一只小鹿般睁大,眼神迷茫痛苦恐惧。

“不怕,不怕,”我大声说,她与三妹都听见,“我是医生,有我在,不要害怕。”

在家中接生,十余年护理生涯,还是第一遭。

可幸朱妈出奇的镇静,帮不少忙。

银女苦苦忍住,并没有喊叫,只是大声申吟。

我洗净双手,吩咐朱妈把家中所有干净被单取出垫妥,剪刀放水中煮滚消毒,真难得如此,从容不迫。

“打电话给李先生,说银女早产。”

朱妈连忙出去。

我跟三妹说:“不用害怕,来观肴生命诞生的奇迹。”

小女孩见我一脸笑容,安静下来,紧守一旁。

我同银女说:“准备好了?有力气就用,深呼吸,千万不要怕,正常生理现象,女皇帝都经过这个阶段。”

银女在百般慌乱中居然还向我点头。

“好孩子。”我赞道。

朱妈送来热水毛巾,我替她印汗。

“我接生过上千的孩子,相信我。”

她又点头。

水袋冲破,婴儿的小毛头开始出现,跟着是小小的肩膀,我轻轻顺势一拉,连身体带腿部都出来了,早产儿只得一点点大,身体上染满血块,青紫色的脐带比他手臂还壮。

朱妈大叫:“是个男孩,是个男孩。”

她递上事先准备好的剪刀。

她说:“足足在沸水里煮了十分钟。”

我捧起新生的婴儿,忽然泪流满面。

“看,”我叫三妹,“来看。”

婴儿张大小嘴,哭得不亦乐乎,声音宏亮。

我用颤抖的手紧紧抱住小生命。

忽然之间每个人都哭起来。朱妈与我拥作一团,三妹伏在她姐姐身上。

后记

老李说:“难为我乘直升飞机赶进来。”

我很平静地躺在大酒店的泳池边晒太阳。

他递冻茶给我。

我说:“谢谢。”

“一切完满解决。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象一篇小说般,所有的坏女孩改邪归正,老人家得偿所愿,有情人终成眷属。”老李挥舞着双手。

我莞尔,“你我却是多余的角色。”

“咱们是龙套。”

我说:“充其量是红娘。”

“你要不要找所新房子?”老李问。

“我娘来了,”我说:“要押我回纽约呢,我要陪她住酒店,不过我会努力抵抗,我过不惯外国生活,我会留下来住宿舍。”

老李凝视我,“你心愿达成有什么感觉?”

“我?”我反问。

“一切尽在不言中?”

“今日是季大夫与姜姑娘结婚大喜日子。”

“去不去?”

“送了礼,我要陪父母妹妹,哪里走得开。”

“怕尴尬?”

“你知我一向是老派人。”

“老派人也穿起泳衣来晒太阳。”

“没法子,被妹妹糟塌,说我白得似猪皮。”

“令妹真风趣。”

我说:“你们俩应当投机。”

“把不钟意的男人派司出去,心头就痛快了。”

我笑。

饼一会儿我说:“你没看过那婴儿吧。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满月了,我到陈家去瞧过他,整个人象团粉,我用手指逗他,他来吃我的手,可爱得令人不置信,一见那张小面孔,整个人会酥倒,两老有了他,起码活到一百岁。”

“生命的魅力,不然人类怎么会有勇气,一代传一代挣扎下去。”

“而且象足小山。”

“是吗?”老李诧异,“你真相信?”

“一个印于印出来,不由你不信,小山左脚尾两趾有皮肤相联,这孩子也—样,再也没有疑问。”

老李张大了嘴。

“银女决定找小生意做,司徒会得帮她,三妹与小的两个孩在九月后开学,只有二妹仍然留恋的士可,心态矛盾。”我说:“社会千疮百孔,生活支离破碎,没有多少人可以修成正果。”

“凭你对陈小山的爱上——”老李说不下去。

我静默。

我挺不喜欢人家拿这个来做话题,但是老李不是普通人,老李是真正的朋友。

我运气好,身边总有个人为我赴汤蹈火。

无忧上来泳池。

“老李!你在这里穷耙干什么,告诉你,季大夫就是你前车之辙,耙得老了,只好随便拣一个女的结婚算数。”大笑。

我同老李说:“看,同你是一对活宝。”

老李摇头苦笑。

“去看场电影?”无忧过来同他挤眉弄眼。

老李不出声。

“要不去逛古玩店。姐姐信不信由你,店主硬说那只掐丝珐琅缠技蕃莲瓶是十六世纪的。”

我说:“我不喜欢珐琅,总觉得只有痰盂是珐琅做的。”

老李笑。

“还有一张郑板桥的画,上面题词:山多兰草却无芝,何处寻来问画师,总要向君心上觅,自家培养自家知。”

老李喃喃说:“总要向君心上觅,自家培养自家知。”

“来,去看戏吧。”

老李向我歉意的一笑,跟着无忧去了。

后后记恢复上班的时候,我的一年假期并没有终结。

长期耙在家中,非常不惯,决定销假。

因而想买一些新的行头。

时装店的售货员睁大眼睛,“十月了,还买夏装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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