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银女 第26页

作者:亦舒

“你呢?你怎么没结婚?”我问。

他沉默良久良久,“说来话长。”

他没有说。

自医院出来,天有点凉意,也许只是幻觉,造成种恍如隔世的感觉,每逢初秋都有迷茫感,等下子秋老虎光临,热得震惊,便会自梦中醒来,接受现实。

银女没有消息。

我想约姜姑娘出来说说话,但人家会怎么想呢?她工作忙,工余更忙。

闷到极点,只好出外逛。

索然无味,孑然一人的孤独如今才袭上心头,跑尽一条街又一条街,直到满头满脑的汗,发泄完毕,回到屋内,才能镇静下来。

我染上吃冰淇淋癖,大罐大罐买回来撑下肚子。

一日在冰淇淋店轮侯,突然看到个俏丽的背影,心一动,扑上去——“银女!”

拉住她手。

那少妇吓得不得了,手上抱着初生婴儿,吃惊地看牢我,眉梢眼角,是有些儿象银女。

她身旁男人向我贼喝,“喂!你。”

少妇见我斯文相,又是女人,惊魂甫定,一笑置之。

我呆看很久。

回家一桶冰淇淋己开始溶化,淋淋漓漓汁水滴满一地,朱妈赶着收拾。

司徒说我应到纽约去一遭。

我问。“银女怎么办?”

“别把自己当救世主。”是他的答复。

让她去?不不。过了九月,过得九月才放下心。

我看着茶几上堆着的厚皮图画书。

有一本是希腊神话,是我准备介绍给银女读的,教育她,指导她改邪归正,从黑暗进入光明,满足我自己。

据说史怀恻医生也有这种潜意识。不过我较为小辨模地实现我的私欲。

老李看穿我的心。

姜姑娘来探访我,原想很假很客气地招呼她,要在她面前表现的最好,因为恐怕季康会对她说起我们过去的事。过去,什么过去?我哑然失笑。老李又说对一次,我是个最原始的人,想到这里,表情立刻松弛下来。

姜姑娘很紧张。

“可是银女?”心不由自主地抽紧。

“你真的关心她是不是?”姜姑娘凝视我。

“我自己却不明白所以然。”我苦笑。

“不,她没有消息,是她家里。”

“什么事?”

“她的男人非礼她的女儿,闹大了。”

我睁大眼,有要呕吐的感觉。

“她向我求救,如今这个孩子由我看管,住在局里,歇斯底里,成日大叫大嚷。”

“是哪一个?”我问:“银女下面那个?”

“不,老三,很乖,煎药服侍母亲,带妹妹去买菜煮饭洗碗的那个。”

“禽兽抓进去没有?”

“抓了,我的主意,”姜姑娘说:“他发誓出来要剥我的皮。”

“好,好得很。”我拍拍姜姑娘的背脊。

“老三情况非常不稳定,我很担心。我们这一行有人做得精神崩溃,叫做‘烧尽’,陈太太,真想不干。”她长叹一声。

“不,你要做下去。”

“单是银女这一家都救不了。”

“但你不是要救她们,你只是为尽力。”

“我尽了力吗?我的力,我与我同事的力,到底有限。”

“那母亲如何?”

“她在医院中。”

“你送她进去?”

“是。”姜姑娘说:“她就要死了,整个肺烂光。”

“幼儿们呢?”

“老二带着。”

我们俩坐着很久很久,一点声音都没有。

“我可以做什么?”我问。

“什么也做不了。我们袖手旁观,看她们沉沦。”姜姑娘很静静地说。

“这是不对的,你做得已经够多。”

“我怎么了?”姜姑娘以手掩面,“我怎么会这样消极。”

“来,陪我去见那个女孩。”

电话响起来,朱妈听后说:“找姜姑娘。”

姜姑娘取饼听筒,三分钟后挂断说:“她走月兑了。”

“那女孩?”

“是,跟银女一样,这只是一个开始。”她苍白着脸。

我们颓然。失望无处不在地压下来。

我推开一面窗,“说些开心的事,你与季康几时办婚事?”

“九月。”

“好日子。”我又问,“哪里度蜜月?”

“巴黎。”

“好地方。”我与小山,也是巴黎度的蜜月。

姜姑娘略露一丝笑容,“但婚姻不是请客吃饭,在什么地方度蜜月无关宏旨,以后还得凭双方的耐心。”

我忽然帮起季康来,“你们的生活必然是幸福的,季康的条件那样好,他是断断不会叫妻子吃苦的,他是一个最上等的男人,濒临绝种的动物。”

姜姑娘笑出来。

“我还没有多谢你介绍我俩相识。”

“有缘份到处都有机会相识。”我说:“电梯里、饭店、路上、舞会,我可不敢占功。”

“季康说他一直仰慕你。”

我的心一下子舒畅下来,女人谁不计较这些。

“他客气。大家也都佩服他,首屈一指的专家。”我停一停,“可惜我们只医,不医灵魂。”

姜姑娘把手搭在我肩膀上,“陈太太,我们共勉之,大家都不要灰心。”

我问:“能不能去探访九姑?”

“你真要去?”

我点点头。

“我带你见她。”

医院公众病房的探病时间并没有到,姜姑娘凭着人情进去。

凭我的经验,一看到九姑,就知道姜姑娘说得对,她快要死了。

整张脸出现青灰色,眼角不住有泪水滴出,她始终没有戒掉癖好,蜷缩在病床上。

然而她的美丽并不受影响,尽避眼睛窝进去,嘴唇干枯爆裂,她还是象恐怖片中标致的女鬼,随时可以自病榻中飘浮起来,去引诱文弱的书生来作替身。

我走近,闻见惯性的医院气味,那种布料在药水中煮过的微臭,钻进我鼻孔。

病房中风扇转动,各病人安份守己地躺着,静寂得不象现实生活。

九姑认得姜姑娘,但已不记得我。

她紧握姜姑娘的手,泪如雨下,没有语言。

姜姑娘说:“你放心休养,我总会得把她们带回来。”

“银女……”

“是,我们会找到银女。”姜姑娘声音越来越低,大概自己都觉得太空泛太假太没有把握。

“还有三儿——”九姑什么都放不下。

她饮泣着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。

护士过来干涉。

我们站一会儿,就离开了。

姜姑娘问我:“她还能熬多久?”

“一星期,两星期。她也应该休息了,”我叹气,“令我最难过的是,她竟那么挂念孩子。”

姜姑娘说:“她只有三十五岁。”

她活在世界的另一边,黑暗没有太阳的一边。

“对于病人死亡,你很习惯吧。”姜姑娘说。

“不,不幸这是永远不会习惯的一件事。”

“如果有消息,请即与我联络。”姜姑娘说。

我们在医院门口告别。

回到家中,思量一番,觉得自己仍是世上幸福的人。人生活中挫折免不了,失望伤心,都随活而来,我有本事自立,可以维持自尊。

朱妈来应门,“太太,银女找过你。”她说。

“嗄,人呢?”

“没留话。”

“啊。”我欣喜,终于有消息了。

“老爷也找过你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

“他问太太有没有那个女孩的消息。”我懒得回他话,一切都是他搅出来的事。

“朱妈,我要等银女再同我联络,任何人打来,都说我不在,免得挡住线路。”

“是。”

直至傍晚,银女再也没有找我联络。

朱妈说:“长途电话。”我正坐饭桌上。

是我母亲。

许久没听到她声音,“妈妈。”我把话筒紧紧贴在耳畔,当是她的手。

“你怎么了?留在香港干什么?要不要我来接你?”

“妈妈,我在收拾东西,九月份来与你们会合,请你放心。”

“收拾什么?无忧说你早两个月就在收拾了。”

“妈妈,我住于斯长于斯,哪里可以说走就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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