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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姐妹 第11页

作者:亦舒

一个早上喝了三杯咖啡尹白犹自坐立不安,这是瘾君子都经历过的痛苦。

近两年来她习惯了纪君八点四十五分的问候,从今日开始,突然中断,茫然若失。

她又再叫多杯黑咖啡。

生活真不是一块蛋糕。

下午,她收到一封信。

字体娟秀,在本地寄出,拆开来一看,足足三四张纸,厚叠叠。

谁会耐烦写这几千字?尹白纳罕地先看署名,只见签着小小台青两字,她立刻明白了。

这是台青的说明书,在离开香港之前已经写好,大抵在飞机场寄出。

尹白温和地把信搁下。

其实一切解释都是不必要的,尹白早已做出适当的措施,在类此情况下,决不可以被动,一定要主动作出取舍。

看不看这封信都已经不重要,她决不会迁怒于人。

尹白曾见过失意的女人与全世界全人类过不去,帐算到姨妈姑爹头上,怪这个怪那个,怨绝人环,其实不过是她本人学艺不精。

尹白喝着黑咖啡,一只手按着脸上新长的面疮,一只手终于取饼台青的信,读了起来。

台青的中文水准无懈可击,自白书写得似一篇散文,用字简单,文句通顺流畅,看得人舒服,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讲了一清二楚。

她并不打算接受纪敦木的追求。

尹白吁出一口气。

最后台青写:“倘若我们仍是好朋友象从前那样,请你挂一通电话给我,从今天起,下午六时到九时,我不准任何人用电话。”

台青认为尹白与纪君仍有挽回余地。

说得太严重了。

尹白不打算给任何人看到这封信,她把信送进碎纸机内切成一万条。

“嗳你。”

尹白抬起头来,她不认识这个人。

那个人却笑起来,“你欠我半品月兑啤酒。”

尹白陪笑,“我不明白。”

“哦你忘了,让我提醒阁下,昨天是我加入贵公司第一天,同事们为我在鹰狮庆祝,您一进来,就与我冲撞,打翻我手中啤酒。”

尹白大悟,“原来是你,你要赔我一条白裙才真。”

他看着她,“你叫沈尹白是吗。”

“尊姓大名?”

“韩明生。”

“你是韩明生。”尹白好不意外,“你就是应聘来重新修订赤地角机场计划的顾问团团长。”

“你说得对。”

尹白没想到他那么年轻,而且,外型完全似中国人。

与纪敦木刚相反,纪君着上去象西方人多。

尹白笑笑,“很高兴认识你,祝你工作顺利。”

“嗳,那啤酒。”

尹白很明白这是要求约会。

“改天,”她说:“改天我加上利息还给你。”

今天实在没有心情。

女同事在尹白身后笑道:“韩明生未婚。”

“又是欧亚混血儿。”尹白嘀咕。

“这是大都会,你怎么可能要求整条村都同姓同宗。”

“英国护照?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人事部给我的消息。”

尹白笑,“还等什么,还不快追上去。”

女同事说:“今年不晓得轮到谁,去年新闻组姓欧的助理新闻主任才厉害,一位留学生不过进来拿一点点资料,嘿,三下五除二,就给逮住了,立刻结婚办移民手续出国定居,从此月兑了苦海。”

尹白笑着回座。

她赶着下班去办私事。

尹白一连拨几次电话到台北都不通,足见台青真是个小滑头,好话先说尽了再讲。

到八点半才接通,尹白听到她声音便说:“是姐姐,加拿大校方有无消息?”

台青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,尹白这才明白什么叫做助人为快乐之本。

“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。”

“好,我们下次见面才详谈。”

“姐姐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谢谢你。”一谢数用。

尹白只得大方到底,“好姐妹免提这些。”

牺牲得这样壮烈,尹白觉得光荣。

但是为什么耳朵边听见小小声:“真笨,钻进这种圈里去”?

“母亲,”尹白问:“可是你同我说话?”

“没有,”沈太太凝视她,“是你自说自活。”

尹白不语。

一家子受的都是英式教育,说话沾染了那种点到即止,各人自津之含蓄,若不用心,再也听不出端倪来。

尹白的咖啡越喝越多,早上不再喝红茶。

小习惯因大事而更改。

这一天早上八点四十五分,电话居然又响起来。

尹白略有犹疑,会不会是老板提早发作?

她即时回答。

那边说:“等啤酒喝的人快死于口渴。”

连声音都相似,充满笑意,他们如一个师傅教出来。

尹白万分感慨,马上有种历尽沧桑的感觉。

一定要从头再来吗,非得重新开始吗?

尹白完全了解,为什么有些人离了婚之后永远不再重提旧事。

尹白用手托住头,不知如何措词。

“喂,喂?”

她终于说:“五点半,鹰狮、”

“不,你答应付我利息,六时正晚饭兼跳舞。”

“七点半吧。”讨价还价,“让我回家换衣服。”

那边已经象皇恩大赦一样,忙不迭答应下来。

这个游戏,尹白并不陌生,她已经全盘玩过,象对付电子游戏机一样,熟习之后,几时进几时退,对方会得在什么时候踌躇一下,以致她有机可乘,她自己的弱点在什么地方,应该额外留神,统统一清二楚,已经没有新鲜感。

开头玩的时候,简直废寝忘餐,现在,纯粹是为着消磨时间。

想对方的感觉也一定类同吧。

真不是人才,一下子就累了。

许多强壮的女性,再接再励,永不言倦。

那天下班下得特别晚,卸了妆,皮肤有点疲态,尹白实在不忍心再把粉抹上去,对着镜子,有点后悔答应了人家约会。

沈太太进房来叫她:“尹白,你父亲有话要说。”

沈先生宣布:“你大伯伯来信,描红已找到学校收她。”

尹白心身虽然疲劳,听到这个消息,不禁绽出一丝笑容,“在哪里?”

“看来你们三姐妹会在加拿大英属哥伦布比亚省会面。”

“太好了”

沈太太却说:“且慢高兴,描红尚欠三万美金保证金。”

尹白不禁问:“对,费用由谁负担?”

她父亲微笑,“不是你吗?我们亲口听见你拍胸口应允下来。”

尹白立刻说:“保证金由我来垫付,人可以住我们家,至于学费嘛……”

“描红说她愿意半工半读。”

尹白摇摇头,“学费那么贵,功课那么紧,时间与精力上没有可能办得到。”

半工半读不是玩笑事,尹白不止一次听人说,内地学生为了筹学费,长期抗战做体力劳动,诉苦的时候,抱怨每天洗十二小时盘碗比劳改还要痛苦。

描红看样子也被大伯伯养得很骄纵,全然不象个可以长期应付粗活的人。

尹白想起她留英时期其中一个冬天,因看中件羽绒大衣,不好意思向家里要钱,于是跑到唐人街餐馆去做了两星期女侍应,捱得损手烂脚,取到薪水咬紧牙关去买了大衣,始终没舍得穿。

还有后遗症:事后她发觉脚涨大了半号,肯定是那个星期踏破铁鞋的结果,还有,头发里那股油腻气象是永远没洗清过。

况且,那样的外快,也不是时时找得到的。

沈太太说:“公务员的退休金有限,我们只能出一半学费,余者还得靠小泵娘自己努力。”

尹白说:“我来负担,我可以找工作。”

沈先生诧异:“我以为你想念法律。”

“计划暂时搁置好了。”

沈氏夫妇面面相觑,“这是怎么回事,我们认识的沈尹白到什么地方去了,从前她白鞋被雨水沾污都要抱怨上天对她不公平。”

尹白啼笑皆非,“我从来未试过那般无理的取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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