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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姐妹 第9页

作者:亦舒

豁达的尹白已经把心事搁在一边,笑答无事。

台青收拾床上摊着的上海文汇报,忽然咦的一声,“哟,要选美呢,不,又取消了。”

尹白连忙说:“拿来看看。”

报上刊登的消息:上海市委书记下令停止选美活动。

尹白笑,“本来描红可以稳操胜券。”

“告诉你,”台青笑说:“今年的中国小姐第一名就在我们隔壁。”

“真人好不好看?”

“的确不错,二十多年没有举办选美,大家期望很高。”

“你可考虑参加?”

“父亲才不给。”停一停,台青反问:“你呢,香港一年不是办好几次这种活动吗。”

“这并非我个人意愿。”尹白笑。

台青拍手,“我也这么想。”

尹白说:“看来我们一家都只是读死书的样子。”

台青说:“不晓得描红的意思。”

这时描红推门进来,笑问:“我怎么样?”

“你如何看选美?”

“正是同心同德,埋头苦干的时候,搞什么选美。”

三姐妹心愿一致。

休息过后,话别的时间也到了。

描红希望秋季到香港观光,台青邀请尹白到台北一行,大家依依不舍。

收拾衣物的时候,尹白问描红:“你喜欢的话,都留给你。”

描红却说:“我倒不想学你的外表,尹白,我只想学你独立能干的精神。”

尹白受宠若惊,感动得说不出话来,这也是香港时髦女性的通病,外表硬梆梆,内心却十分柔弱,听到一句半句好话,立刻软化。

次日又去祖父母处告辞。

老太太一直说“有空再来,有空再来”。

活到这样的年纪,可算是历史的见证人,尹白问祖父会不会写一本书,详述这个名都的苦难与欢乐。

祖父很幽默的回答,假如每一个老人都考虑动笔,岂非有好几百万本史诗要轮候出版。

再隔一天他们就走了。

尹白看到母亲与二妈妈齐齐松了一口气。

在飞机上,尹白也闭上眼睛养神。

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,都没有家好。

尹白问台青:“觉得这个旅程怎么样?”

“很难形容,看到祖父母的时候,感动得膝头颤抖。”

尹白笑说:“我鼻子一直发酸。”

长辈也在交换意见:“变了,不再是十里洋场,花花世界,和二十年前比较,也截然不同,那时候正大闹革命,打砸搜查禁,现在又开始五光十色,年轻人打扮得很好看,穿着入时。”

“可惜市容有点残旧。”

“不管如何,总算偿还心愿。”

“拍了几卷底片?”

“都在这只袋里。”

“比起老大,我俩真正惭愧。”

“你会弄钱呀,我才窝囊。”

“嗳老三你别乱讲。”

尹白见父亲这么谦逊,只怕她母亲要不高兴。

这几天来沈太太饱受冷落,对家庭劳苦功高地她顿觉委屈,脸上已经没有什么笑容,她并不是小心眼的女人,但眼见妯娌穿的用的住的,莫不胜她十倍,已略有感慨自叹一条劳碌命,再加上丈夫不住自我践踏,分明又使她身份贬值,好不服气。

她不去睬他,也不搭腔,待回到家里,还是这样。

沈先生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。

尹白暗暗好笑,要叫男人了解女人,是不可能的事吧。

沈锦武伉俪第二天就打算回台北照顾生意,只余一日时间购物。

尹白照例把他们带到置地广场放下,现在除了日本人,也就是他们的天下,台币不住升值,再名贵的进口货,再荒谬的标价,都不当一回事,统统都可以买下来:自用、送人、储备,彻底地搜集。

他们的品味不算很好,但置身名店,很难每次都选到名牌中最丑的一件,大致来说,都还算配合身份。

秘书认得她的声音,顿一顿说:“你请等一等,沈小姐。”

饼一刻小纪来接电话,他说:“小的随时听从差遣。”

尹白有第六感,笑问:“谁,说,我是谁。”

“沈尹白,你搞什么鬼。”

只有沈尹白才会刮辣松脆问他她是谁,故意暴露身份给他知道。

“你回来了?”

尹白笑,“有人好象还不知道似的。”

“咦,这是哪一国的话,我没听懂。”

尹白立刻适可而止,旁敲侧击并非她所擅长,再说,她有什么资格去敲他。

纪君问:“我们几时见面?”

“再过一两天,越不上班越是忙。”

真的,不少悠闲的女士每天廿四小时填得满满,倘若早上起得来,恐怕连早餐约会都订在三个月之后。

假期对于尹白来说,真是难得的事,读书的时候,她已经忙着做暑假工。

在中华料理店里做女侍收入最丰,当然也最吃苦,不过都过去了,尹白根本连父母都没有说过详情。

下午,购物进入高潮。

沈锦武夫人在摄氏三十五度的气温下试穿貂皮大衣。

一直到下午七点,尹白才月兑身,与台青见面,一起吃日本菜。

尹白的父亲赶出来参加晚宴。

台青问:“婶婶呢?”

婶婶有点不舒服,尹白完全了解。

他们乘晚班飞机走,尹白在后面告辞,由父亲接班。

尹白对台青说:“真舍不得你走。”

“我们很快就会见面。”

“你想不想念描红?”

台青点点头。

“我们一定还有许多机会聚头。”

一进家门,尹白就听见母亲连声咳嗽,噫,她以小人之度了君子之月复。

饶是如此,也不放过母亲,笑问:“气得咳?”

沈太太啼笑皆非,“人家母女是一条心。”

尹白坐下来,“我受的是西方教育,没有愚忠这门功课。”

沈太太握住女儿的手,抚模半晌,叹口气,“幸亏有你这个孩子。”

“我猜想这是赞美,我照单全收。”

“你父亲说,最好明年再回去。”

尹白笑,明年,明年他们要飘流到更远的地方,象天边一段段的云,不能预测行踪。

尹白说:“父亲的心态是值得原谅的。”

沈太太点点头,“他一直跟我说,结婚之前,他是世上最寂寞的人之一。”

“哪为什么不多生育。”

“只为了逃避寂寞,那不大好吧。”沈太太说:“况且,弟兄姐妹间也不一定友爱。”

尹白叹口气,“只要一方面肯忍让,肯牺牲,肯宽恕,什么事都没有。”

“你愿意这样做吗?尹白。”

“我愿意。”

“为什么?”沈太太异常意外,多么大的转变。

“我也是一个十分寂寞的人。”

“早知道给你添一个弟弟。”

“我不要弟弟,我要妹妹。”

“妹妹会与你争。”

“两个人同时想得到一件东西,才叫做争,我让给她,就没有烦恼。”

“只怕届时两人都不肯松手。”沈太太含意深长。

尹白说:“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,对我来说,世上没有不可放开的东西。”

沈太太吃一惊,“你见时进入化境的?”

尹白没有回答。

看到祖父母之后,才知道人类可以活到那么老,经历那么大的苦难,照这样看来,她自幼丰衣足食,纯粹因为幸运,得到的已经那么多,偶而退一步,让一点点给别人,也是应该的。

话虽如此,第二天销假回到公司,照样与同事争个面红耳赤。

事后尹白向自己交待:这是原则问题,在公,不在私。

然而还是窃笑着喃喃自语:“力不从心,心灵固然愿意,却又软弱。”

与妹妹们分手之后,感觉惆怅,办公厅中偶而有谁笑起来,尹白便会怀念那段充满欢笑的日子。

天天那样过倒是不错,吃饱就玩,玩累去睡,醒了再来,可惜银行存摺里款项不足以过这种生活。

还是得上下班。

做工才一年多就有这种心态,难怪大堂中坐有一位老书记,从早到晚,每隔三五分钟,就要长叹一声:唉——大家都以为他会有下文,不知要诉说什么,但是没有,隔五分钟,他又来了,唉——引得所有年轻人都笑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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