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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活之旅 第25页

作者:亦舒

“这故事里好像有个教训。”

“是,大姐说,穿羽绒要宰鸭子,穿牛皮要杀牛,其实都一样,吃素也得把菜蔬连根拔起,严格来说,亦属杀生,她看开了。”

“我能从这故事学得什么?”

“振星,倒处都有孤儿,帮得了帮,帮不了就得放下,你还有你自己生活要过,你总不能放弃一切,成日为那些孩子戚戚然。”

振星白他一眼,“我一早知道你的故事不好听,这同羽绒皮裘有什么关系?”

沛中气馁,“我的意思是,反正於事无补,不如依然故我。”

振星叫起来,“天都亮了,你等我淋个浴,咱们出市区去,我要照顾婵新。”

沛中没好气,“当心婵新没起床,你就倒下来。”

振星大怒,“我撕破你这乌鸦嘴。”

她不愿向公司告假,只得采取迟到早退偷时间。

振星十分感慨,就这样开始卖身生涯,时间再也不属於自己,如此这般,不知要待何年何月,方能为自己赎身。

在病房里,她等婵新醒来,自己却盹着了。

蒙胧间只见婵新穿着白衣来告别,振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,落下泪来,哭诉道:“与其陆续零星受折磨,不如一家子一块去。”

梦中呜呜痛哭起来。

“振星,振星。”

她跳起来。

是婵新,她醒了。

振星连忙抹乾眼泪,“婵新,叫我?我在这里。”

姐妹俩一般苍白憔悴忧虑。

婵新叹口气,“我打了败仗。”

振星不知怎么回答,她尝试说:“胜败乃兵家常事。”

婵新低声说:“我决定回家休息。”

振星啊一声,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,这次意外终於叫婵新服服贴贴回家去,她展开愁眉,“我与你替换身分,你回去陪着父母几年,我则在外闯荡江湖。”

婵新看着妹妹,“我不能再叫你们担心。”

振星颔首,“这才叫是爱我们了。”

是振星感动了她。

她心目中的周振星是个被宠坏了的小鲍主,她怕看妹妹面色,不屑与她争宠,真没有想她那么热情、坦率、还有,诙谐。

她对她比自己还紧张,遇要紧关头,又肯死谏,绝不避嫌,哪里去找这样的好朋友,因为振星的缘故,婵新重拾家庭观念,对纪月琼亦消除陈见:振星怕就是像她母亲才会如此可爱。

振星埋首手中,“我真怕失去你。”

“我也是。”

“那一刻真是叫我捐肺捐肾捐什么都肯。”

“谢谢你振星。”

“快快复元,好好回家休养,相信我,那家是个舒适平和温暖的家,春季快到,母亲去岁种下的郁金香将会怒放……婵新,让我来告诉你一个有关皮裘与羽绒的故事。”

婵新微笑,“活着真是好。”

说是这样说,也非得有一具健康的皮囊才算真正活着。

振星全靠年轻,才叫做撑得住,一到周末,也就昏睡不醒。

她喜欢用大枕头朦住面孔,这样,整个世界就会走开,烦不到她。

朦胧中有人拉开她的保护枕,振星挣扎数下,奇怪,这会是谁呢,王沛中已经返回台北,婵新还在医院,想到这里,她清醒了:心中闪过一丝恐惧。

她睁开双眼,看到邓维楠的脸。

是,他当然有他家的锁匙。

“这几天我一直找不到你,实在不放心,亲自来看看,怎么,电话铃声不够响吗。”

“婵新——”

“我都知道了,我打电话到你公司找人,一位姓马的小生把详情必恭必敬统统告诉我。”

振星眨眨眼。

邓维楠答了她的疑问:“我自称是周振星的表叔。”

振星笑了。

“你瘦许多。”

都不像那个在清水浦见过眼睛面孔都圆滚滚的周振星了。

振星当下说:“让我先梳洗。”

邓维楠毫不避嫌,坐在浴室外提高声线与振星交谈。

“看得出马先生对你十分好感。”

“我与同事相处得不错。”

邓维楠没想到振星会对他也答得如此技巧,不禁失望,他们两人多见一次便生疏一次,在孤儿院培养出来的一点点感情越来越淡,终於要消耗完毕。

她出来了。

头发尚湿,正用大毛巾擦乾,身上换了象牙色凯斯咪毛衣长裤,高雅得有个距离。

邓维楠说:“我想念你。”

振星一怔,听得出此话有下文。

邓维补微笑,“我想念那个热情不羁的周振星。”

振星也笑,“你喜欢女张飞。”

“你不修边幅的模样真可爱。”

“你喜欢脏狗。”

邓维楠不语,走到窗前眺望,那个周振星,那个他等了半生的女孩子,已经走了吧。

“马先生说你快受训完毕。”他转过头去。

“是,头尾不过六个礼拜。”

“你要回西方去了。”

“我将与修女一起走。”

邓维楠低下头,千言万语,不知从何说起。

“有空来看我们。”

“一定,我会来送行。”

邓维楠握住振星的手,可是这双手也变了,订婚指环已经除下,指甲修剪得光洁整齐,搽着淡色的蔻丹,也就是俗称的一双纤纤玉手。

邓维楠默然,他所记得的那双手不是这样的,那双可是工具手,手上且有多处损伤,使他疼惜。

他忽然拾起头,微笑说:“振星,我们相爱过,是不是。”

振呈不得不坦率道:“维楠,我仍爱你。”

“可是已经失色了。”

“是,维楠,你记得那一日我俩深夜在上海某街角蹲着吃大卤面?天若不亮,我会跟随你到任何角落。”

邓维楠笑,“我真幸运。”

“然后我们回到自己的世界来,千头万缕忙着做回自己,哪里还有空谈恋爱。”

“我们应当再来一次。”

“维楠,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。”

“周振星,我不会忘记你,一万年都不会。”

振星笑,“你把我嘴边的话抢先说了。”她落下泪来。

邓维楠拥抱她,可是总觉得会把她那身名贵衣物团皱,还有她头发上的香氛是实事求是的着名牌子,邓维楠颓然。

那个大卤面之夜去了也就永远消逝,他黯然神伤。

姐妹俩返家那一日,邓维楠果真来送行。

婵新仍需坐在轮椅上,正与教会人士寒暄。

她们乘头等舱。

振星担忧地嘀咕:“家母见到帐单不知会不会登报与我月兑离关系。”

邓维楠看着她黯澹地笑,如此佳人,嘴里也终於无可避免地说到钱钱钱。

振星咕咕笑,“家母也许会情愿收养婵新,她比较有节制。”

还是钱钱钱。

邓维楠叹口气,他一个人拜金也已经足够,身边人也同样市侩,可叫他受不了。

蝉新这时过来,“邓先生,有空来看我们。”

邓维楠恭敬地答:“是修女。”

振星笑答:“她得先回去做一轮女儿,稍后再考虑恢复修女身份。”

邓维楠说:“再见。”

周振星与同事们逐一话别,推着轮椅进关。

邓维楠看着她的背影,忽然之间,他似乎又看到一个头发蓬松,面孔像猫,穿雨衣、卡其裤、短靴子的周振星,她双手又着腰,冒充修女,同他讨价还价。

她进海关去了。

邓维楠知道身体某部分已经随她而去,日后也不知道还长不长得回来,该刹那只觉得胸口酸酸痛痛,非常不好过,可是又情愿有这种感觉存在。

他连脚步都不稳,在一条圆柱上靠一靠,方能再开步走。

那边厢振星已经上了飞机,欢呼一声,立刻问舱务员要茶要水要报纸,周二小姐能屈能伸,此时此刻,不再为人民服务,众人倒过头来侍候她。

回家了。

在家里,周舜昆一早起来问八三八班机几时抵达。

邮差来了,纪月琼收到信用卡帐单,一看,以为是老眼昏花,弄错了,每个小数点都数一数,果然,是五位数字,很明显,两位小姐回程飞机票还不包在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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