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夙世情缘 第23页

作者:亦舒

踏着厚厚的地毯,我来到她身后。

她全神贯注面前的表。

她如此专注,我不敢骚扰,静静的,蹲在她身旁。

差不多每一个儿童都会哼的音乐。

水玲珑轻轻的哼着。

使人陶醉的图画,宁静而温馨。我想拥着她的肩,才伸手又缩回,拍扰乱她的情绪。

我的心低叫:“现在,为什么又不见我?”

琴音戛止。

她拾起地毯上的表,再拨弄,她喜欢让乐曲继续,我挪动一子,她发觉了,转头,看到我,有微微的惊悸。

“冒昧了。”我说。她的嘴巴因受惊而张成一个小圆圈。脸上却有连浓妆也掩不住的憔悴。蓝蓝眼盖粉下的双目失去了光芒,我心疼的问:“怎么了?”她双腿轻移,坐过一旁。

“我无意使你受惊。”我把从梯上来的事说了一遍。她听着,脸色和缓下来,说:“冰姐不晓得?”

我摇头:“你害怕?你如此惧怕她?你是她的皇牌,她应惧怕你才是。”

她淡淡一笑,转了话题:“你要找的,是陈,是她的音乐吸引了你。”

“我相信只有她才可以使我见到你。”

“见到又如何?”

请勿要我解释爱情,是一种民灵的契合。我欲握她的手,她并未接纳,仍抱膝,回望我。

忍不住,我重复:“你美丽而智慧。”

她一怔,随即一笑,为什么笑得如此特别?

“你追求的,正是这些。”她道,声音细微。

我承认,我倾倒漂亮而有学识的人。如她,她会使我的生命变得不平凡,追求不平凡,是不少人的目标。

“你教我的生命更添姿采。”

“如果我并不漂亮,如果我平平,你还爱我吗?”

“别说如果,我们活在实在的世界。”我移前,接近她,她却站起来,走到梳妆台前坐下。梳妆镜照着她的花容。一张浓艳而魅惑的图画。“我甚至羡慕陈,她逍遥自在,名气有时是一项负担。”她说。

“别和陈比,她怎么和你比?平凡简单的女人比比皆是,但蜚声国际的没有几个人。水玲珑,你的骄人,陈望尘莫及。”

“所以,你不会爱她,宁愿,千方百计追求我。”模着脸,她淡然一笑。

“我喜欢她,但喜欢不同爱。”我对我的所爱坦白:“我们好好培育她,她连这音乐也没有听过,她懂得的太少,过份天真。但,她如许善良,我答应你,将如姐妹般爱她,照顾她,给她教育,她不会给任何人笑柄。”

水玲珑呆然坐着。

“一个骄傲的妹妹,不能有一个平庸的姐姐。”我说。

“一个骄傲的男人,也不能有一个平庸的妻子。”她答。

“我从小是一个骄傲的男孩,长大以后,一直找寻使我更骄傲的妻子。”我扶着她的肩,说:“如今找着了,决不肯让她过去。”

镜子映照着我们的脸,我惊讶地发觉,她的脸看起来竟是一片悲哀。

“水玲珑。”我欲扳过她的身子,镜里照到另一个,刚开门进来。

我回头:“白小姐。”

“他怎么来了?”失声。

“我自己走进来的。”我觉得自己像拍粤语片,向女朋友的“家长”解释:“与她无关。”

白冰“哼!”一声:“你不是很注重教养的吗?这样子算什么?”

“别跟我讨论这个,请先正视恋爱的自由,我加入追求你手上皇牌的行列,而且获得芳心。”

“你配?”她斜眼视我。

我点头,无限信心。

她向梳妆台前的皇牌一望,忽地脸色骤变。我急急回头看,水玲珑用棉片把脸上浓装卸去,一张素脸如斯苍白。缓缓的,她以发圈把发束起。绕了两绕,在脑后盘了一只髻。

我倒抽一口气。

陈!

不,不是似曾相识,不是孪生姐妹,陈与水玲珑,竟是同一个人。

我应该一早知道,为什么我不知道?

她们如此想像,外貌、神情。

她们又如此不想像:举止、形象。

但觉脑中嗡嗡乱鸣。白冰尖着嗓子:“你疯了!”

“我愿让他知道。”水玲珑平静的声音,耳畔响起:“美丽、智慧、名利、骄傲只属于一个叫水玲珑的躯壳,月兑下了躯壳,只是一个比比皆是的平庸女人。”

如被捶击,我有一阵疼痛。

白冰怒气未息。

“敢情是病了,还顾前途不顾!”

水玲珑仿佛在哭泣:“冰姐,原谅我……”

不知怎样,被扶离了白府,如梦游,带着突来的不知如何接受的惊讶,我摇摇欲坠。

一路上迷迷糊糊,模到沈礼的家。

我的神情使他吃惊。

他给我倒了杯热茶,我不会喝。呆呆地跌坐在沙发上,他大力推拍我肩:“老同学,天塌了下来吗?”

“老沈,她们竟同是一个人。”我喃喃。

“谁与谁?”老沈模不着头脑,皱起双眉,一张脸凑得我很近。

“陈与她。”

“谁与陈,谁是她?”他伸手往我额上一按,又往自己的额一模,说:“你没有发烧,干吗说话含糊。”说着给我倒了一杯酒,送到唇边,我呷了一口,以手接过。他坐在我对面,以脚踢我的小腿,大喝一声:

“男人大丈夫,爽快一点好不好?”

傍他一喝,人倒精神不少。我举杯,把酒往喉里灌。他“嘿!”的一声,说:“还好给你最劣的酒,否则浪费了。”

我呛得眼泪也流下来。

和着泪,我低叫:

“老沈,都是你害我闯的祸。”

“我几时修炼了这等武功。”说着又燃点他的烟,向我喷着。我呛死了、难受死了,他也不会暂停。

一切不会因我的震惊而稍改。我烦躁而苦恼,索性拿了一瓶酒,自顾自的喝。

老沈“啧啧啧”的,吸着烟,拨电话:“医生可不可以来?有人病入膏肓。”

“别叫他,通通不是好人。”

“少爷脾气,请省省。”他道:“你醉了,段君。”

“取笑我吧,老沈,我如今失意了。”我叫着:“最大的打击不是知道无法摘取天上的星,而是知道:一直翘首仰望的,根本不是星星。”

老沈咬着烟,目光停在我的脸上。

“一个资质平凡的女人,一个欺哄众生的影子。”我宁愿一开始便看到真相,她却一直提供错觉。喝了酒,我情绪更控制不了,喃喃地说。

张彦比想象中来得快,说:“是我对病入膏肓四字的反应。”

“你明明知道的,又不告诉我,陈是水玲珑,一个书皮般的躯壳,平庸的肉身。”

张某白了老沈一眼:“这等事何必叫我来,以为引起了生活上的并发症。”他端详我的脸:“迟早会好,不会死人。”

“他这样哼嚷不是办法,你既知那女子的事,不若清楚告诉他,省却麻烦。”老沈瞧我一眼,正色道:“我不写出来便是。”

张某一脸不以为然,拿起我刚才的酒杯,边摇头边说:

“人人只留意自己的事。老沈,你写不写出来与我何干?段君,我并不晓得水玲珑以陈姓女子的身份来见你,她一直保持神秘,人家有人家工作的原则,你应该要问的,是自己怎么分不出来,你的专业知识呢?皮肤、声音、指纹——”

“老天!”我打断他:“大医生,我受不了你,别老把新科学挂在唇边,医学可以把人体解剖,但解不到人的感情,你知道我的心神?你知道她如何把我牵引?别再唬人了,专业知识!”

张某放下酒杯,叉起腰,老沈不让他发作,道:“瞧他的样子。”

“她不是星星。”我的声音哽哑,一阵绞痛,她是一个假象。充其量只是一盏灯。

沈礼在纸上乱涂,坚起来,我看到一盏星样的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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