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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杜鹃花日子 第23页

作者:亦舒

我努力地踢着墙壁,直到脚酸软了,才坐下来,靠在墙上,我想:怎么办呢,这房间的空气可以维持多久呢?真没想到我会有这种下场,可怜同学们明天不知怎么找我呢,同学……?我狂叫起来,“让我走!让我走!我隔五个月就要走了,我爸爸妈妈在等我的呢!”

忽然之间,有一个很镇静温和的声音晌了起来,“请等一会儿,”他说的是英语:“你在说什么?”

我静了下来,人在哪里?我为什么看不见人?那英语倒是非常标准的,像灵格风里的声音,而且非常的有感情。

我用英语答:“我说的是中文,我是中国人,我不过在英国念书而已,看,你们弄错人了……”

“他”说:“中国人……嗯,对不起,中国哪一个省份呢?中国有那么多方言,让我们调整一下……”

“没关系,我说英文好了,只要不太难的!我可以说。”

“谢谢你。我已经叫人去调整仪器了,一会儿,我们可以说你的方言。”

“我是宁波人。”我说。

“好的。”他说。

我说:“你们把我抓了来,有什么好处呢?”

“对不起……我们在研究地球人。”

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?”我问:“很远的星球?还是另外一个宇宙?”

“这……很难解释。你的科学知识好不好?”

“我知道H2O是水。”

“他”笑了,“很好,是的,我们是别的星球来的,宇宙?你们称天空为宇宙,真奇怪,天空对我们来说,不过是一口井,我的父亲叫我远离这一口井。……因为危险……”

我说:“我不明白,我肚子饿了,我要吃饭,你们害我损失了宿舍的一顿晚餐,我还要洗澡,有很多的功课要做,你们几时放我回去?”我失望的问。

“是的,我们考虑过这个问题,人类需要食物,我们都知道,你放心,我们会替你准备的。”

“他”很滑头,看样子不打算放我回去了。

我站起来,踱着方步。

我说:“我父母要难过的。你们得想办法告诉他们,叫他们别担心,对你来说,我是一个样版,我的父母,他们很爱我,明白吗?”

“人类大多牵挂了。”他说:“照仪器指示,你说这话的时候,的确很忧虑,可是你比别的人镇静——为什么?”

“因为我是一个无所谓的人——你们从哪个星球来?哪个太阳系?你们的飞行物体太落后了,你知道吗?咱们在一九五二年就摄得飞碟的样子,就跟你们这件东西没有什么两样,你们在廿多卅年内难道一点进步也没有?太难为情了。”

“什么?飞碟的外形?我们以为这是人类喜欢的样子。”

“哈哈哈!真好笑,你们把人类抓了来,还说咱们喜欢这鬼飞碟的样子,为什么不说你们做不出更好的飞碟?”

他忽然坦白的承认,“这倒是真的,我们做不出更好的飞碟,因为我们根本不需要飞碟,飞碟是用来盛载你们用的,我们随便可以回家。”

我奇怪透了。“什么意思?”

他说:“我不是说过了?你们的宇宙,是我们的一口井,我们把手伸到井里去,模到了水,是不用戴手套的,水对我们没有害,可是你们像鱼一样,没有水不行,所以我们造了飞碟,不明白吗?”

“我的天!”我说:“你们是巨人吗?是的,别笑,我可以想像,可是你现在在什么地方?”

“他”笑:“我是无所不在的。”

“我不明白。你怎么无所不在?你又不是上帝。”

“你相信上帝?”他忽然说?

“自然,”我说:“有什么稀奇?‘在天上我还有谁呢?在地上也没有值得仰慕的。’让我回去吧,我肚子饿极了。这算什么呢?听上去你也不是一个横蛮的人。”

他微笑,“你吃饭是什么时间?”

我犹疑的答:“地球时间,下午六点半。”

“还早呢,现在只是地球时间五点半,吃多了,会胃气痛。”他滑溜溜的说。

我很气,我说:“真没想到你跟我们一模一样:没有诚意!说不定你也是地球人,在那里装神弄鬼!”

“我不是地球人,你要不要我显示给你看?”

我出了一身冷汗,“不要!你真讨厌!谁要看你的鬼样子?”

他笑了,笑得很温和。

我呆呆的坐着,我说:“其实……说说看,你有没有头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我的妈!”我害怕,“没有头?有没有眼睛?鼻子?嘴巴?多数的外太空人都有几个头,又有好几只手。”

“我们不需要,我们什么都不需要,我们没有头,没有手,没有脚,没有身体。”

“你们是什么?用什么看?用什么感觉?”

“用‘心’。”

“心?只是一颗血淋淋的心?”

“我们的心没有血。”

我皱上眉头,是怎么样子的呢?我真不能想像,反正活不长了,索性拚了老命,看看他是长得什么样子也好。不不——还是忍受一下的好。

“你可以看。”他说。

我前面的墙壁忽然变得透明了,“变”得透明是因为没有窗门移动过,忽然之间墙壁变得透明了,我见到无数的星,像在伦敦看天象馆,无数的星在深蓝的天空里。

我为之精神一爽,我说:“你们这口井实在不错啊。”

“是,我也如此说,多年前我来过一次,那是很久的事了,”他感慨的说:“没有人相信我……后来我父亲很生气,不准我再来,可是我忍不住,人真是奇怪的,我喜欢他们,这次来,不过是找一个人谈谈。”

我居然同情他起来,“在你的地方,你很寂寞?”

“是呀……很寂寞,那么大的花园,可是没有人……”

我问:“一个很大的花园里,花园里有一口井,井里是我们的宇宙.宇宙其中一粒灰尘是我们的太阳系。你的花园可真大呢。你难道不与你父亲说话?你没有朋友?没有同学?没有兄弟姊妹?”

他似有难言之隐。我不便追问下去。

我着着“窗外”的繁星点点,很后悔不懂星象,要不然记住其中一颗星,就可以知道自己在哪里。

他轻轻的说:“没有用的,这些星星不是在地球上可以看到的。”

我猛然抬头,“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?”我诧异的问。

“这些本事,我还是有的。”他难为情的说。

“那很好,我不必说话了。”“请说话。”他急忙的说。

我放心了,他原来不过是因为寂寞,所以找人说话,他倒没有找错人,我是出名的大嘴巴,最能说话的。

我把我自己的故事说了一遍,然后说:“……后来我觉得自己是一点不缺,连手套都有两双。”

“你很满足?”

“是呀,我生命中缺少的东西,我不大想。现在年纪大了,我比较懂得珍惜在我身边的东西。”

“这是好的。”

“你既然知道我在想什么,为什么还要找一种会说宁波话的机器?”

“因为礼貌,真是虚伪。”他笑了。

我觉得“他”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,而且说起话来,比很多地球人有意思,如果有空,有这么一个聊天的朋友,还真不错,可惜我有那么多的事要做,我是地球人,再清高不起来的,俗务缠身,我还是想回家。我不要与他说太多,说多了,他觉得有趣,我就更月兑不了身了。

我闭住嘴,可是没有用,他早已经猜到我想的是什么了。

我说:“真口渴,如果有一杯基尼斯喝就好了。”

“基尼斯?”他问。

然后在我面前,忽然就出现了一杯基尼斯。我欢呼一声,伸手去拿杯子,杯子是凉凉的,上面浮着米白色的泡沫,我尽情喝了一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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