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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杜鹃花日子 第18页

作者:亦舒

那天晚上,我刚在沙发上朦朦胧胧,便听到电话铃响。

我家的电话,搁那儿根本是应个卯儿,很少有响的机会,我取饼接听。

那个姓申的说:“我冒昧的打来问你吃过饭没有。”

“不想吃。”

“不吃没力气。”

“我有没力气与你何关?”

“明天你要陪我逛书店。”

“你又不是洋人,又不是不会说广东话,为什么硬要拉我落水?”我冒火。

“因为我比你老板还要高两级,他要拍我马屁,所以叫你来陪我。”

“他妈的,我们这些高级女职员,还得随时摇身一变,肯做女招待才行。”

“对不起。”

“咦。”我讶异,他向我道歉?

“要是你真的跟男朋友有约,我不便阻碍你们。”

“我并没有约,我只是不喜做这种工作范围以外的媚工。”

他苦笑,“如果我告诉你我在找的是什么书,或许你会同情我。”

“什么书?仇十洲画的?”

“我的天!不不,我在找中围建筑中‘斗拱’的资料,必须是图文并茂。”

我沉吟,“斗拱?可是俗称徇头?”

“嗳,凌小姐果然渊博。”

这小子!我脸上不禁露出笑容,千穿万穿,马屁不穿。

“我们尽避去找找,”我口头已经松了,“要这种资料干什么?”

“与我的工作有关。”

“呵。”

“我还听说有些简单的斗拱已被做成积木游戏,可以拆卸装合.”

“这倒不难,一般玩具店有得买。”

“还有藻井的种类,有没有专门的书籍.”

我说:“或许应该到图书馆去找一找。”

“明天开始如何?”

我已堕入他的镬中,“好吧。”反正他礼仪周到,不算是生番,就陪他出去走一趟。

有什么好说的?我朝自己摊摊手,做工就是这么痛苦,难为有些太太们嫌婆婆讨厌,若不是她婆婆生了个好儿子养活她,恐怕她要出来看很多讨厌的人的面色呢。

但不知怎地,我的气都下去了。

第二天他一早上门来,穿得很明快,一身白,我对白色有特殊的好感,是以爱屋及乌,对他就没有什么言语。

他先带着我去吃了顿丰富的早餐,我是个早餐主义者,早上非吃饱不可,否则整天没气力。没想到遇着同志。

然后我们出发到图书馆,我有点人事关系,很快找到我们要的书籍,但是资料不很完整,

他有点失望。

申是很有风度的男人,他的失望并没有形于色。

天气酷热,我们坐下吃冰。

我问:“你到底是干哪一行的?”

“你在建筑公司里做事,如何不知道?”他笑得很调皮。

“说真的,告诉我。”

“我是个维修建筑师,专门修整古代失修的建筑物。所以前来找寻斗拱及藻井的资料。”

我问:“谁有这样的一座东方建筑物要重修?”

“有钱人的品味是很奇特的,大财主洛奇非特后院有一座天坛式的建筑,我第一次看到也呆住了,在伦敦市郊!”

“多么有趣。”我禁不住慨叹。

“而且造得唯妙唯肖呢。”

“最好的办法是带活的资料去。”我忽然说。

“什么?”

“相信此地还有老师傅可以指导你。”

他沉吟。

“或是索性不依古法,用锤子钉子把徇头硬钉在一起,有什么不好?只要牢靠就好。”

“你这个刁钻的女孩子,”他笑,“如果事情这么简单,人家还会重金聘我?维修建筑师的任务,就是要把失修的建筑物恢复原来模样,不加不减,明白吗?”

我啼笑皆非的说:“多谢指教。”

“我曾经为历史博物馆重修过一座十五世纪的堡垒,成绩斐然,若果中国人不能重修中式建筑物,那真是贻笑大方。”他陷入沉思中。

忽然之间我也发觉事情的严重性。

下午我俩继续寻找有关资料,失败。

我发狠,与他走遍每一间木器家私店,探访年纪大的木匠师傅。

得到的答案,乡数与惊讶的表情一齐来——

“没有人造这种房子了。”

“家具徇头多数是很简单的,横梁?现在的房子哪里还有横梁?”

“我师傅的师傅也许会,他老人家?过身三十年了。”

“也许还有人会,往新界去找,多数退休了。”

我与申君走得满头大汗。

渐渐我那永不罢休的牛脾气来了。

我同申君说:“咱们公司雇有固定的承造商,我非得查他们祖宗十八代不可,总有个人会,我不信这门子手艺已经失传。”

“不能失传。”申君说:“如果我收集资料成功,我会把我的经验写一本书。”

“太好了。”我睁大眼睛。

他拍拍我的背部。

我们成为朋友。

OK,陪分公司的客人不是我的职责,但也藉此认识一个有趣的人,凡事有得有失,上主是公平的。

我把承造商的电话翻出来,亲自打电话逐个问。

他们都答应在最快的时间内覆电。

申家康陪我坐在家中等回应。我索性买了菜回来做一顿丰富的筵席。

他取笑我,“我保证这厨房第一次举炊。”

我瞪他一眼,“有得吃就是了,有空你研究建筑物好不好?第一次为你开张,岂非更有荣幸?”

傍晚间回应来了。

三个承建商向我道歉。

其中一个说:“我太师傅都不会,说早失传了,现在不论男女老幼,都穿西服喝拔兰地,国术已渐受淘汰,你说是不是?凌小姐?你们写信也用白话文,而不是文言文,用普通字,而不是篆书。”

我啼笑皆非。

“——不过——”

“不过什么?”我追问。

“我父亲也是木匠出身,你不如去问问他。”他留下电话。

“喂,你代我们问岂非更好?”

“不行,他已退休,说明我们不得骚扰他。”

我叹口气。

那位老木匠给我的回答:“我师傅会。”

“他老人家在哪里?”我连忙问。

“早去世了。”

去他的!

“但我师伯也会,他尚在人间。”

“快,把他的地址说出来。”

“在元朗八乡附近隐居。”他说出门牌号码。

我大喜,马上与申家康三扒两拨的吃完饭,驾车冒着暑气赶到元朗去。

原以为是一列乡村屋子,谁知到达才晓得是西班牙洋房,我与申君面面相觑。

老师傅大概赚到一点,故此可以富裕地退休。

傍晚天际一抹红霞,风景异常秀丽,我与申君都忘记车上劳顿。

老师傅很好客,近七十岁的人,精神很好,一脸寿斑,正忙着与孙儿们玩“太空火鸟”电子游戏,不分胜负,听见我们来了,连忙出来招呼。

申家康道明来意。

老师傅瞪着他,“申则师,那多烦,不如学我,开家装修公司,专替人做壁橱,收八百元一尺,什么开销都不愁。”

申家康笑,用手擦擦鼻子。

我有点怅惘,如今有理想的人越来越少,申君真算是难得的。以他这样的水学,正如老师傅说,开家什么室内装修公司之类,替人修修浴白厕所,不到三五年就好发财上岸了,何苦研究斗拱什么的。

老师傅说:“我不敢说会,不过从前跟过先人,见过一些。”当下他滔滔不绝的说起来。

申家康如获至宝,不住的速记及画图。

我暖着冰茶,对申氏发生莫大的好感。

英雄崇拜,一定是的,女人都有这种幼稚病。

我舒口气。

老师傅说:“申则师,下个月我要移民往别处,否则的话,我们还可以详谈。”

“到哪里?”我与申君异口同声。

“英国。”

哗,我与申君欢呼.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的事已经变为我的事了?女人的心念变得太快。

原来老师傅要移民到利物浦,离伦教不过三四小时车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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