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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南天 第4页

作者:亦舒

奇怪,从前我不喜欢这种活力充沛的女性,老觉得她们在洒狗血,社会又不是不能没她们,偏偏装出一副为国为民的样子来,讨厌。

但是丁香没有那股指使人的意气,她肚子饿的时候蹲下吃一个三文治,像小女孩。

我与她交谈:“你怎么会当上这件事的统筹?”

她叹口气,搔搔头,“没法子,老板一定叫我办,要不就辞职,我又不敢因此一走了之,因此只好接下来干,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。”

“这么大的表演会……”

她叹口气,“可不是,我现在天天睡不看。”

放下王文治,她又走到后台去了。

这样下去,她会得胃病。

她的助手说:“你别听丁香说,她紧张管紧张,工作成绩一流,否则老板怎么会把这么大的责任交她手中?每个人做事的款式不一样,丁香从不大模大样就是了。”

我在这场表演会的角色是摄影师。

我并不是专业摄影,我本来在一间小大学任教,为了这个机会,告一个星期假来拍照,外快事小,能够证实自己的兴趣事大。

丁香对每个人都很和蔼可亲,声音低低地,永远说“谢谢”,虽含得出有几个洋人时常翻白眼为难她,她都一日一日应付下来。

锣鼓声紧,天天操练,但难题很多,一忽儿司仪,使小性子,一下子借水银灯的公司派不够工人,工程人员发觉架电线的柱子不够力,新闻稿写得不整齐,忘了邀请电视台之类。

真正烦恼无穷,我替她看急,但帮不了忙。

千头万绪,都得由她来策划。

我们已经有点熟,我光笑着安慰她:“时间总是会过的,到时候不妥的事全部会妥当。”

她喃喃的说:“要是策划一场政变或大革命,倒还比较有意义,统筹时装表演,嘿!”扬扬手。

每次她扬手,缩了水的毛衣使往上一带,露出可爱的肚脐。

她这种不经意的性感简直要了我的命。

我问:“你怎么老穿这套衣裤?”

她看看自己身上,“一套?不,我共有两套,这条裤子是萝卜裤,另一条是窄脚的,你看错了。”

“毛衣都是缩水的。”我埋怨。

“那是放在洗衣机内洗的结果,”她叹口气,“没空呵,现在公司只放我回去睡一觉,有时候连洗澡的时间也没有。”

我大笑。

她说的话娱乐性太丰富。

那伟大的日子终于来临,丁香仍然是毛衣粗布裤,打点一切,镇定过人。

平日不见她有什么了不起,大将倒底是大将,临场才显得威风。

只见她将事事安排得妥妥贴贴,但凡有谁慌张、失措、动气、她都一一安抚。

多个星期的筹备策划,一小时的演出,事后台上静寂十分,她躺在一张帆布椅上,瘫痪下来。

适才的色彩缤纷已经过去,目的已经达到,成绩非常好,都纪录在我的照相机中。

我轻轻说:“结束了。”

她紧闭着眼睛说:“是的,我都不知道是悲是喜。”

“当然是喜。”

“一则也悲,高潮已过去。”

“你可以筹备另一个展览会。”我说。

“我再没有那种勇气与力气了。”她笑了起来,然后她睁开眼睛,“来不来我们的庆功宴?我欢迎你。”

“香槟?”

“有。”她一跃而起,精力又来了。

“八点钟丽晶见。”我说。

她扬扬手。

台上是空空荡荡的,但是我彷佛还看到适才的衣香鬓影,此刻的热闹豪华的场面将永留我心。

庆功宴上的丁香令我吃惊。

在短短一小时内,她洗了头,长发披散下来,穿一件浅紫色累丝旗袍,银灰色高跟鞋,淡妆、整个人迷惑美丽──啊牛仔裤小女孩的形象呢?现在紫玉的长耳环两边晃,她与每个人干杯跳舞,把我挤得老远,忽然之间,这个丽人远不可触。

她的精力何来?能力何来?

真不是一个平凡的女子。

我抢着替她拍照。

事后跟阿尹说:“你看这女子如何?”摊开她的照片。

何甲,我那好友,因自觉对女人有太丰富的经验,马上答:“还不错,不过太难驾驭,何必呢?”

我比较喜欢她穿缩水毛衣梳辫子的样子。

艳装的丁香太遥远。

假期过去,我回到学校,她回到工作岗位。

事情就这样完了吗?不不。

我打电话去她写字楼,女秘书说:“她放大假。”

“放多久?”确应该放假。

“一星期。”

“能告诉我,她家中电话吗?”

“不方便。”

“我是你们公司雇用的摄影师。”

“呵,待我查查看。”女秘书说:“是二一五三四五。”

“谢谢帮忙。”

但家里的电话久久也没有人听。

终于有人接,是钟点女佣,“小姐到浅水湾去了。”

这个时间到浅水湾?才初春,水还冷,不过阳光却很好。

我驾车向浅水湾一开去,沙滩能有多大?我想去找她。

皇天不负苦心人,我幸好车,步下沙滩,便看见有一个女郎坐在沙滩椅上,近影树底下,正在晒太阳呢。

这时节的太阳居然有些暖意,她不是丁香是谁,伸着长长的腿,棕色的皮肤细结光润,闭着双眼,长发轰轰烈烈卷曲地自椅背散下来,犹如野马的鬃毛,为什么男人都喜欢女人长发?请来看看这一把头发,条条丝丝都散发看性感性感性感。

她上身仍然穿着那件缩水毛衣,是比基尼泳衣下半截,小小的黑色裤子,我的心完全飞跃,除了倾荡,没有第二个感觉。

她身边放看一架小小无线电,正在播放洛史超城那永远不灭的歌:

“……如果我独自站着,

影子是否会掩藏我心的颜色,

蓝色是眼泪,

黑色是天空运行的星,

对你来说,

不会比一面镜子更有意义……”

我一向最爱洛史超域的慢歌,充满感情的声音诉说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,但这琐事却是爱情呢,在不打仗的太平时节,还有什么更重要?

爱情,我太响往爱情,生活的平静乏味,除了爱情,没有其他的事可以令我感到真正的活着,现在我每个细胞都奔腾起来。

我走到她身边,轻轻坐下。

她没有察觉。

我唤她,“丁香。”

她的头侧一侧,并没有睁开眼睛,大概是猜不到有人会在这里叫她的名字。

在这么美丽的太阳底下,一切变得很恍惚,具催眠作用,我就是被迷惑了。

“丁香。”

她睁开眼睛,见是我,微微一怔,“是你?”

“是我。”

“你怎么来了?”

“我寻你来的。”

“寻我作什么?”

“想念你。”

她一怔,面孔排红,低声问:“怎么会?”

我微笑,“不知道,感情永远在不知不觉间发生。”

“你是一个有为的年轻人。”

“这句话没头没脑的,我不明白。”我一怔。

“我不是任何人爱慕的对象。”

我抬起头,远远看见白色的浪缓缓卷上沙滩。她一口拒绝我。为什么?

我心缓缓一阵剌痛。

我问:“我不适合你?”

“不,我根本不能谈这个问题。”

〔为什么?”

“我是个有夫之妇。”

我呆住了。

“什么?我们共事这许多日子,你独来独注,一切独自担当,根本没有提起你有丈夫这件事,事,你结婚多久了。”

“一年。”

“他人呢?”我讶异的问:“为什么不陪伴妻子?”

“我们之间的感情不大好。”

“那么离婚。”我断然说。

她轻笑,“对于你们年轻人来说,黑即是黑,白即是白,却不知中间隔着许多层灰色,结婚容易离婚难,你们哪里知道这许多。”

“年轻人?”我反问:“照你这么说,你倒是比我还大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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