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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衣女郎 第30页

作者:亦舒

可是这一次回香港,再见到攻玲,感觉就完全不同,我一半诧异,一半失望。她实在不再是我心目中那个活泼、秀丽、可人的女孩子。

她变成另外一个人。

在机场看到政玲……我形容给你听:头发爆炸型,身上穿人造丝衬衫,人造丝裙子,丝袜,浅色露趾鞋,脸上擦得红是红,白是白像土制女圭女圭般。

我呆呆的看着她。这……攻玲?三年写字楼生活,把她磨折成这样?周末还穿着这种“制服”,我太难过了。牛仔裤呢?芝土布衬衫呢?阳光呢?空气呢,青春呢。她使我沉默下来。

当天晚上在玫玲家吃晚饭,双方父母提到婚事。

玫玲不出声,只是笑,算是默许。但是我另有打算,我想升硕士,或是索性读完博士,做点事业,然后再成婚,我希望玫玲可以跟我出去,习惯英国的生活,选一个科目来读。

玫玲很诧异:“为什么还要念下去?有学士还不够?在银行做事,有这么好的学历,已可以做副经理了。”

我同样诧异,“但是我并不想在银行做副经理,甚至是做大班!”

天啊,我与青梅竹马的玫玲已经无法交通。

“但是做银行多么沉闷!”我说:“我喜欢教书,在找到好的数席之前,必需要充买自己,念一个学土不过略略懂得一点皮毛,算不得什么!我想修博士。”

玫玲失望,“那要多少时间?”

“最快是三年半。只要三年半。”我说。

“那时我已经廿五岁了!”玫玲惊叹。

“那又如同?”我莫名其妙。

“什五岁是多么老大的年纪……”她埋怨。

廿五?老大?这年头女人还靠年龄来看世界?青春根本是气质的一部份,老实说,玫玲现在就已经给我暮气沉沉的感觉。

姬亚!我心中忽然闪过姬亚的影子。姬亚与我说话,从来不用费这么大的劲,她那种半贵族半波希米亚的味道,自由自在,爽朗可爱,我与她交往如沐春风。

我跟玫玲,却处处要哄着她。

“玫玲,”我说:“两情若是长久时!又岂在朝朝暮暮。”

“你们男人当然不计较年龄,我们女人……”

我莞尔。你们我扪,大家其实都是人。而玫玲还分得这么清楚,真是奇怪。

玫玲的母亲慢吞吞的说:“阿俊,不是我说的,咱们玫玲已等了四年──不如先结婚,再一起到伦敦。”

我沉吟半晌。

爹说:“结了婚再读书,恐怕不能一门心思。”爹显然站在我这一边。

女家马上变色,都不再说话。

玫玲说:“我不要去伦敦,人生地疏,有什么好?我才不高兴到外国去,苦得要死,钟点女工也请不到。”马上呶起嘴巴,“度蜜月是可以的。”

饱玲母亲陪笑说:“傻孩子,你又没去过伦敦,怎么晓得不好?人家羡慕还来不及呢。”

后来大家都笑得勉强,吃完饭可以说是不欢而散。

我自己的母亲到家后说:“玫玲这孩子,本来是好好的,前些日子瞧着相当不错,怎么越来越小家子气?”

爹说:“也难怪,我看她最近下了班,不是逛公司就是搓小麻将,别说是书,连报纸也不多看一眼,就准备做少女乃女乃。”

妈妈说:“那也难怪,她与阿俊也认识了这么久。”

“俊柄的前途要紧!”爹不以为然,“我就是吃亏在念少了书,如今不得出人头地。大丈夫何息无妻,如今俊柄匆匆忙忙结了婚,只好一辈子做个小职员。”

“你想他做什么?当大总统?”妈妈问。

“让他如了心愿,念完博士再说。”爹爹说。

念不念博士与先结婚并无关系,主要问题是玫玲生活上的兴趣与我的相距太大。她喜欢到半岛酒店喝下午茶,买半打蛋糕回家。看哪家名牌大减价,买条丝巾把招牌露出来打。把我带出去亮相招摇。整夜对住电视。不住吃零食……

以往暑假回来,看到她,来不及的欢喜,来不及的倾诉,根本不在意这种细节,也没料到这种细节就是维系两口子生活和谐的主要条件。

我不是说玫玲不好,她与我不合,这是我所知道的。渐渐我沉默下来,渐渐玫玲的不满洋溢十分。

我所以早回伦敦,回到凯盛顿公园,郁绿的草地,清凉的天气。

我不喜欢香港人的生活方式,不喜欢这块地方。

我说:“空气这么坏,交通这么挤,人们的心灵如此空虚。”

玫玲说:“我觉得香港十分好,事事方便得很。”

我叹口气,我们的对白忽然止于此。

这是我开始变心的时刻,真是奇怪,男人变心的时候,完全可以冷静地算出时分秒,女人则不能,女人、永远是胡涂的。爱的时候胡涂,恨的时候也胡涂。

像政玲,她是否真的爱我,也还是问题。姬亚是爱恶分明的.但世上像姬亚般女郎毕竟少有,这我相信。玫玲年龄一大,忽然受环境污染,她也寻找饭票,而不是寻找格烈哥利。(寻找格烈哥利的故事,你听过吗?)

我终于问她:“玫玲,你可爱我?”

她飞快的答:“当然。”

“如何?”我问。

“什么如何?”她瞠目而视。

“如何爱我?”我忧愁地说:“罗拔勃朗宁的太太伊莉酋白芭烈写过诗给丈夫,开头的两句是‘我如何爱你?让我细数……’你没有忘记勃朗宁吧?我们在中学便读过的。”

“我忘记了。”她不在乎的说。

我看进她的眼睛里,那里并没有生命。我觉得这么悲伤,她“死”去已经多年。

当夜我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给姬亚,向她倾诉这件事。很明显地我内心倾覆,太不愉快。

香港令我厌闷,整个地方是这么虚伪,打网球都是为显示高贵。没有一块空地,连散步的地方都没有。我自然可以在这里找份工作,数千元的薪水,成家立室,过枯燥乏味的生活,如果我爱玫玲,事情又完全不一样。人们为爱情所做的苦事,是超乎你所能想像的。可惜我不爱玫玲。

我不爱她。

我甚至不喜欢她。

这些年来,我想像中的玫玲早已不是真实的攻玲,这点我非常的灰心,我对她不起,我不能走到她面前说:“对不起,这整件事是一个错误,让我们说再见吧。”

我与父亲商量如何应付。

“爹。我一点也没有意思与玫玲结婚。”我坦白。

妈妈怔住,她看着我。

爹说:“我早看出来。”爹倒是了解。

妈妈问:“你看出来?你怎么看出来的?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?我看致玲也还是个现规矩矩的女孩子,做太太也不错。阿俊,娶老婆够实际就好,娶个凤凰回来,没那么大的庙,如何装这么大的佛?”

“妈妈,我们之间无法交通。”我说。

妈妈瞪起眼,“什么叫交通?哪一国的新名词?我不懂得。”

“妈妈,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。”我说:“我是严肃的。”

爹看看我,“阿俊,这件事需你自己开口,我们不能代你发言,你想想,谁可以代你说:‘对不起,玫玲,玫玲,婚姻取消了’?”

爹说得是。

我一个星期没见玫玲,在动脑筋如何退婚。

收到姬亚的回电。她给我一封电报。电报上短短两句话:“没拥有过的东西我们不会想念。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没有损失。”

我马上明白姬亚的意思。不知道又有什么损失?把罗拔勃朗宁忘得一乾二净,做人有何亏损?太阳还是升起来的。各人有各人的小世界,不懂英文的生活将会更简单。会得看雨果法文原著的人惋惜旁人的无知,我们可不痛不痒,我不必代攻玲伤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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