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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衣女郎 第17页

作者:亦舒

她听懂了,她笑,她奔过草地,朝花圃跑过去,可惜没花,但幸亏也没有下雨,她跑到池塘边,坐下来,把脚浸下水去。我连忙追过去,把她的脚捞起来,用手帕替她擦乾。我说:“冷,知道吗?”

她想了很久,居然点点头。

我把自己的袜子给她穿上,她拉看被商,笑。

我修然想:是的,她的智力只是一个两三岁的孩子。她是一般人口中的白痴,但她也有享受生命的权力,我要帮助她。

我与她蹲在池塘边,看野鸭野鹅游来游去,她不发一语,但是全神贯注,她的长辫子散了,我帮她再结好,我把手护着她的肩膀。

在公园的儿童游乐场里,我与她玩一个秋千,她格格的笑,我们两个人都不觉冷。静止下来,她躺在草地上,英国的草地不好躺,湿,但是我不忍心叫她起来。

忽然她握住了我的手,很集中精神,彷佛在回忆什么,想什么,然而终于她失败了,眼睛渐渐附上一层茫然的神色,我握着她小小的手,我真想哭。

我或者不应该怪她的父母,他们也许已经想尽了办法,还是无能为力,而我,我希望我有时间,我看看表,今天是该回去了,再不回去,恐怕下次会出不来。

我带了月亮上车。

回到家。

妹妹,她的父母,都站在门口等。

妹妹见到我,铁青着脸,一步不响的回转屋子去。

月亮呆呆的站着,穿看我的毛衣,我的袜子。

她母亲叫她:“月亮。”

她又笑了。

她的父亲是一个很斯文的人,他咳了一声,说:“如果你有空的话,我想我们该谈一谈。”

我跟着他们,到了他们的客厅,坐下。

月亮的父亲开口:“大家都是中国人……”

我说:“是的,我没有坏意。”

“但是你爬我们家的窗口,没得我们的同意,把月亮带了出去,这恐怕不对吧?”

我懦懦的说:“她太寂寞了。”

“她不知道什么是寂寞。”月亮的父亲摇头。

“她知道的,”我立刻辩道:“她知道什么是花,她在公园里开心,她会笑。”

“但是她不知道穿衣服,”他麻木的接下去,“不会说话,认不清人,她是白痴。”

“难道她真的没有救了?你们就不再想想法子?”

“廿年了。”他答:“她是我们的女儿,一切办法已经想尽了,难道我们不想医好她?她是先天性的。”他垂下了头。

“我愿意帮她。”

“对不起,我们不想她与陌生人在一起。今天……看在令妹份上,看在同是中国人的份上,我们不再追究,没有下次了,请你合作,不要叫我们为难才好。”他的语气渐渐硬了起来,脸上像积了一层霜。

我无话可说。

月亮的母亲把我的毛衣与袜子送出来,递给我。

我接过了。

他们两个人同时说:“再见。”

我只好转身离开。一号的大门沉重的在我身后关上。

我回自己的家。妹妹一定费尽唇舌,他们才如此放过了我。

妹妹送上一杯热茶,“我真不明白……”她说。

我摇摇头,接看长长的吁出一口闷气。

我说:“我不知道她治不治得好!但是她知道寂寞,知道快乐,知道很多。”

妹妹说:“连她自己的父母都说她是个白痴。”

我不响。

月亮的命运就是这样被定下来了。

我有一个星期没有看见她,足足一个星期,她的脸不再出现在窗口,她不再溜出来,坐在坟场,坐在石阶,她失踪了。我想她想得很厉害。

然后妹妹说:“一号搬走了。”

我一震:“什么?”

“搬走了,”妹妹说:“昨天搬的,一早就走了,我拉开窗帘,只看见一辆货车的尾巴,还不十分确定,今天去问了一问,才知道真是搬走了,也没什么好说的,所有的邻居都很高兴,他们家毕竟有个白痴。”她停一停,“白痴有时候很危险,对不对?”

我不响,人有时候是这么的残忍。我不响。

第二天早晨,我到一号门口去站了一会儿,我看到石阶上有一束枯萎的雏菊,我拣起了它们,藏在怀里,我抬头看天空,天上是阴黯的蓝。上帝真的公平吗?

我走到坟场去,坐下。

对面的黄叶还没有落光,但是黄叶后没了她的脸,白玉似的脸。在她的心中,我是不存在的,她认得我?记得我?可能吗?

不过我是会记得她的。

回家,我等妹妹回来。

我对妹妹说:“我们搬家吧。”

她呆呆的看看我,“搬?我们签了一年的租约,住得好好的,干吗搬?以前你一直骂我,这一次可轮到我骂你了,你简直有毛病!”

我把妹妹一个人留在那层小屋子里,我回了大学宿舍。

妹妹找到了同学做房客,不愁寂寞,但我是决定再也不回那层房子了。

我常常想起一号门口枯萎的雏菊。她父母把她说得一点感觉、一点知识都没有,她不是一个人,她只是一棵草,她没有灵性。真的吗?我不相信,她知道什么是花。

而且她对我清晰的说:“花。”

她的父母并不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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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是小明八岁生日,我约了更生在希尔顿咖啡厅等。

儿子生日,父母总得走在一起敷衍敷衍地,让他渡过一个“愉快”的日子。

到了咖啡室,只见小明一个人坐在那里,我意外的问:“你父亲呢?”

“他跑去打电话。”小明说:“你迟到。”

“我没有迟到,”我坐下,取出香烟与打火机,“是他心急,他做什么都打冲锋。”

小明叹口气,摇摇头说:“你们两个人不停的吵吵吵,真有得烦的。”

我忍不住笑,“你少在那里老气横秋。”

小明说:“今天下午我要到婆婆那里去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,晚上你们陪我吃法国大菜,然后看‘星空奇遇记’,怎么样?”

“很好。”我说:“你想得到什么礼物?”

他想一想:“一架电子打怪兽的玩具。”

“真不长进,”我说:“我还以为你会要一套水浒传。”

小明笑。

他父亲回来了,照例皱着眉头,如果我不先发制人,他就拿我发炮。

我冷冷的说:“干吗那么心急,大律师?迟到十五分钟,就得打电话去追我?”

他的声音比我更冷,“我怕你又要拍戏,接到通告便忘记儿子的生日。”他坐在小明身边。

小明摆摆手,“好了好了,苏更生先生夫人,别再吵了。”

我说:“我不再是苏更生的附属品,小明,你母亲现在是自由身。”

小明无可奈何的托住下巴,看看他的父亲。

包生对他儿子说:“儿子,你看开点,谁叫你母亲是个大明星。”

小明低吼一声,“你们两人才像小孩子!”

“对不起。”我道歉,“小明,今天是你的生日,爱吃什么?”

“香蕉舶,妈妈,陪我吃一个,”他说:“以前我老坐在你膝盖上,与你分享一客香蕉船。”

“你妈在节食──好吧,伙计,两容香蕉船,加巧克力汁,浓点。”我向小明睐睐眼。

小明笑。

我尽量要做到气氛愉快,不停的说些琐碎事逗小明,而更生一言不发,听着我们闲聊。

我瞄着更生,“你今天肯定有空?儿子生日,给点面子!别又让什么艳女把你召了去。”

他简单的说:“我今天有空,你不必冷嘲热讽。”

我觉得很乏味,两夫妻是如何变得这个样子的?当初轰烈的恋爱,如今惨淡的收场,我深深叹气,如果没有小明,我俩就是陌路人。

如今也好不了多少,我想:这一天得强颜欢笑,以最佳的演技来应付过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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