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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夜不 第32页

作者:亦舒

“这次不一样!你别想歪了头,绝对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回事。”阿健几乎要指天发誓。

“阿健,我压根儿不相信你。你少说废话,不但屋子不能借,车子也不能借。”我挂上了电话。

结果阿健下午来了,他赖在我的办公室里不走,游说了三个小时,我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上他他的当。或者是他上了女人的当,谁知道呢?这世界不是男女平等了吗?

我的眼睛看看窗外。男人的趣味这么坏,女人的趣味也这么坏,到底这世界除了肉欲与互相利用还剩下了什么。

我希望我可以像那个男孩子,在雨中等他所爱的中年妇人,淋得一身湿,然后后的女人出来了,他微笑,顾左右而言他,看到身边的广告招贴,随口问:“你喜欢勃拉姆斯吗?”广告上做的是勃拉姆斯的音乐会。沙岗的小说。我也希望像梁山伯,匆匆赶下山去,见到祝英台,楼台相会,祝英台告诉他,她要嫁为马家妇了,他也没说什么,傻半日,只是默默的道:“你可知,我为你一路上,赶得汗淋如雨啊。”没有多大的抱怨,回家开门,吐血死了。

现在怎么办呢?现在天下充满了阿健这种人,偏偏又有那么多的女人,从床上跳上跳下,我觉得厌闷,这样下去,我快变成性无能了。

阿健是不会放过我的,他问:“到底借不惜?”

我抬起头,“好的,借给你,假如这样做会令你快乐,我不介意,我希望每个人都快乐,真的。”

“谢谢你”阿健将于良心发现了,“我认识你多年,唐,你家那盏灯不大好看,我另送你一盏。”

我尝试微笑。

我把锁匙给阿健,我说:“我家的佣人会服侍你,我明天走,星期五回来,当心我的家具,别弄坏了。”

“不会不会,你别小器,我会小心的。”阿健说了便走。

下了班,我默默的收拾行李,这么多年了,旅行、水远是一个人,不论是公干,不论是玩,总是一个人。飞机上闷闷的看小说,看得眼花缭乱,到了站一个人到处乱逛,好不痛苦,巴黎去了四次,都是一个人。

我快心理变态了,老处男的脾气。

我收拾好行李,第二天一早便走了。寂寞的飞机场,寂寞零落的飞机。在东京三天,也没有女孩子托我买东西,一气之下,一口气买下一大堆时装,每个女秘书发一件。

回来也没人接,自己叫了辆计程车,计程车司机以为我是个游客,大大的敲我一笔,我并不讲价,我已经太累了,一皮夹子的文件资料,带回家来整理,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,我只想好好睡一觉。

佣人笑眯眯过来开门,看样子阿健留给她的小费还真不少,阿健把锁匙留在茶几上。

佣人对我说:“少爷,房间都整理过了。”

“是。”我说。

我进房,躺下,看着天花板。

转过头来,看见床头柜子上有一只女装手袋,我一怔。抓了过来,那是一只小型的晚装手袋,银色金属绸织的,触手冷冷、软软的,又发出轻微的声音。

谁的?谁把手袋都忘了带回家?

还有谁?这里根本不会有女人进来,当然是那阿健的女人。阿健这女人挺高级,不但不向阿健收钞票,还把这么漂亮的手袋给漏在此地了。

明天,告诉阿健吧,叫他把手袋取回去。

但是这手袋这么小巧美丽别致,令人产生想像力,它的女主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人?

我想了一会儿便放弃了,最多不过是别处陪人睡觉的女人。

我把那手袋放回原处。

第二天我见到阿健,说了这事。

阿健愕然,“是吗?这么冒失的女人,怎么办呢?”

“怎么办?把手袋送回给她呀。”我说。

“但是我不认识她!”阿健居然理直气壮的说:“我不知道她的名字,不知道她的地址,不知道一切!”

我的妈,我真的无法忍受。

阿健解释,“你知道,大家都寂寞,都有需要:…”

回到家中,那只小小的金绸手袋仍然在那里。

阿健也许这辈子也见不到它的女主人了。即使见到,也不会认得,这个女子也不会把这手袋认回去的了。真是。

我静静的打开了那只袋,把里面的东西倾在桌子上。

一支美丽的原子笔,纯银的,上面刻着漂亮的花纹,一只打火机,与原子笔同牌;一包香烟,银星牌,没有薄荷的那种,一张五百元的纸币,几只角子,一只蓝金牌的粉盒,粉是棕红色的,小镜子已经打破了,裂成一片片,一只小钻石耳环,只有一只,没有第二只。因为手袋的面积是那么小,因此也没装太多的东西,有一条银色的锁匙扣,长方型的牌子上一个C字,她连锁匙都不要了,阿健认识的女人都是这么伟大。

我把一切杂物都放进那只手袋里,谁拣到了真是谁的便宜,单是那颗钻石耳环都有廿分大。这女人到底是谁?恐怕她也不认得阿健了,两人在路上碰见如陌路人般。

日子过去,咱们也不提这事了,那只手袋始终在我抽屉里。

终于有一天,有个亲戚替我介绍一个女孩子,她几乎是令我一见钟情的一个画家,作品颇有点名气,她有一头短而天然卷曲的头发,迷人的神情在一个淡淡的笑容里,她开自己的跑车,常常一身米白色的衣服,很瘦,并不伪装她的胸脯,腿长而细,足趾是纤细的。我最喜欢她洁净的皮肤,脸上洗得干干净挣,只薄薄抹上一点油,真的半点化妆也没有,脸型是扁扁的,这么有特别味道,这年头美女太多了,太美太假的下巴,太美太深的眼睛,太美太高的鼻子,都来自同一个美容院,所以偶然见到一张纯真的脸,我的妈,开心得我跳起来。

是呀,人出生的时候都是平等的——真的平等吗?大学教授的遗传跟小堡的遗传细胞一样?但是后天环境的影晌是这么大,居移体,养移气,星加坡舞厅出来的女孩子再善良也不是我的对象。我,我好的色不是在肉上头,大胸脯对我来说并不怎么稀奇,我喜欢一个女人的气派与雍容。她是我看中的女人。

我约过她几次。她准时,她脾气并不好,但是她容忍得极佳,她几乎无所不晓,贝壳的种类她懂得十余种,又集英国自一九六五年开始发行的每一种邮票,她是奇妙的女子,百分之一百的美丽。

我很明显的开始追求她,我一有空便约会她。她的工作繁忙,她在一家建筑公司任要职。

我会问:“工作辛苦吗?”

她微笑,“辛苦倒是不怕,然而一个单身女子在外头多多少少得受点气。有时候难免想嫁人。”

“嫁人似乎是解决一切烦恼的答案,真嫁了之后,才发觉烦恼刚开始。”

她说话就是这么有趣。

我问:“在你画画的时候,想得很多?”

“嗯。想怎么嫁了人可以享福,就不必画画了。老实说,嫁掉之后还得洗衣服煮饭的,我不干。”她朝我笑一笑,“场面做大了,甚么都自己赚得到。这些年来,我赚得最多的是寂寞,真可怕。”可是她仰头笑了起来,牙齿如编贝一般。

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,那才是百看不厌的,她读那么多的书,时间不知道哪里抽出来的,像红楼三国水浒那是不用说了,连白先勇张爱玲,国家地理杂志新闻周刊时装杂志都全部包销,家里上下下都是书本。

她说:“那是因为我不搓麻将。香港人如果全体放弃打麻将三个月,那种人力可以盖另外一座万里长城,然而万里长城还有什么用呢?所以大家还是搓麻将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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