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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要放弃春天 第21页

作者:亦舒

"老?乱讲,"表姐抿嘴笑,"这里除了我,谁肯认老?"

"明明都是中年妇人了。"

表姐笑。"那边的陈小姐,我十八岁时,她认廿四,如今我卅四,你可别问她几岁,她不会答你。那边是林小姐,别瞧她打扮得那么劲,足足四十有馀,男朋友去算命,一并把她的生肖算出来,她就把那张算命记录上有关她生辰的一句句都用剪刀挖空,她自己的那张单张上,连她弟弟的生肖也剪下来,不叫人知道。"

"可是她看上去也就是四十岁的人呀!"我讶异。

"她只求瞒自己。"表姐说,"你说到一个老字,她扑过来扼死你。"

"不会吧?"

"怎么不会,"表姐吐吐舌头,"我有次与她闲谈,说到‘咱们也是中年人了',她的目光放毒,几乎没用血滴子取我首级。"

"她丈夫是谁?"

"坏就坏在没丈夫,只有男朋友,所以她不敢坦然认老。"

"现在还流行同居吗?"我诧异。

"不知道,也许条件谈不拢。"

"那边那个大面孔女人又是谁?"

"那个微不足道,那是别人带来一个十三点兮兮的开心果。"

我看她。

她整个人彷佛软若无骨,一迳向左边的男士靠过去,咭咭的笑,一双眼珠子乱转,简直要掉出来似。

左边的男人吃不消,在她的腰眼点一点,她赶紧往后缩,笑得花枝乱颤,又往右边的那位男人靠过去,那一位也如法泡制,乱模一气,她又大笑。

"这干嘛?发花痴?"也已没有资格做花了。

表姐叹息,"惨绝人寰。"

"你少同情她,人家还必然自命风流呢!"我笑。

表姐摇摇头,"喝得差不多了。"

"表姐带我出来开洋荤,见识见识。"我说。

表姐夫说,"理他呢,咱们跳舞去。"

他们又去了。

我静静啜我的香槟酒。

还是没有美女,我看着手表,已经十一点,不会再有人到了。

有一个脸带幽怨状的女人坐过来,穿条白裙子,猛地一瞧,还以为京戏里小旦跑下来了,面孔红是红白是白,髹得密不透风,十层八层的粉糊在皮肤上,并不是不好看,而且有种冷飕飕的恐怖感。

黑夜里走路碰见这样的一个浓妆女人,还以为哪家殡仪馆走月兑了大殓的死人。

我呆呆的看看她。

她缓缓叹口气说,"很多人这样看我——我真的那么美吗?"

我不相信这是人嘴巴里说出来的话,赶紧侧了侧头暗暗叫苦,这位女士误会了,她以为有观众便是美人,岂不知木乃伊走马路一样围观者如堵。

我连忙取起酒杯避席。

表姐一回来,我怪叫问,"那女人是哪一国来的?"

"她呀,她是城里一等一薄命的红颜,你别叫她抓住,她这个人有呻无类,逢人诉苦,她自己嘴巴乱说自己私事是可以的,要是你说她一两句,立刻反面成仇,你当心点。"

"诉些什么苦?"

"喏,像她爱帮朋友,朋友反害她啦,前两任丈夫跟现在的男友如何刻薄她啦,人长得美没用啦,人善遭人欺啦……"

我立时三刻笑,娱乐性这么丰富。

我看表姐一眼。她怎么同这些人泡。

我说,"我想我要走了,闷死人。"

"这里有这里的好玩。"她向我瞅一眼。

"你不怕人家在背后也这么说你?"

表姐顽皮地向我仰一仰下巴,撇一撇嘴,"怕什么!我有丈夫,她们没有。"

我笑。

有丈夫不稀奇,丈夫是个人才就不容易,表姐夫就是社会公认的人才。

虽然如此,表姐付出的心血也是钜大的。虽不会打算盘,当然认为娶了她日子与精神都会更愉快才娶她。

世事原是很悲哀的。

我拉拉衣襟离开现场。

出到门外发觉肚子饿。

适才的菜式奇劣,一盘浆糊汤一块铁板似的牛排,实在吃不消。

我闻到一阵香味。

原来附近有小食档,大喜过望,身不由主的走过去,—见有空位,便一坐下来。

我叫了猪红粥,见有牛利酥,不甘示弱,再添两件,据案大嚼起来。

露天小食档的老板恁地好情趣,在就近处挂著一只小无线电,在播放情歌。

我悠然,总算离开一班庸脂俗粉,欲海怨妇。

罢想结账,抬起头,看到隔壁桌子上坐著一个女郎,全身披挂,穿著露背晚服,在吃猪阳粉,凳子上还放著闪闪生光的银色晚装手袋,幸亏她穿的是短裙,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办好呢。

我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
她的眼光落在我身上。

我怕她怪罪,谁知她向我眨眨眼。

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,廿五六岁,还成熟,但不沧桑。

不知是谁说的,很多人误会成熟女性是妈妈型女人,不,姐姐型已经够了,比我略大一两岁才有情趣,太老就不必。

我连她那笔账也一并付过,一共廿六块半。

她向我道谢。

我问:"你也从金禧舞会逃出来?"

"累死兼夹饿死。"她说。

我松一口气,这才像是人说的话。

"你的伴呢?"我问。

她说,"还在里头,你的伴呢?"

"我没有带伴。"

"很聪明,看到谁挑谁。"

"我可没看到你。"这句并不是调戏话。

她不出声,眼睛里全是调皮。

饼一会儿她说;"怕是花多眼乱。"

"有花吗?"我忍不住刻薄几句,"象以前的工展会,陈列著陈年旧货。"

"也有出色的,没看见那位古典美人?一袭旗袍多么动人,年纪那么大还那么可观,真难得。"

哗女人赞女人,什么样的胸襟。

我顿时刮目相看。

"还有什么出色的人?"

她侧起头想一想。

"还有你。"我说,真的,怎么刚才没看见她。

她笑笑,不语。

"来,去走走,有些儿风。"

我们踱到海边去,她很大方,并没有扭捏,既然大家都在舞会里憋得慌,不如出来走走。

"一会儿你还得回去?"我问。

"嗯,你呢?"

"我不回去了,但我可以送你。"

她点点头。

"告诉我关於你自己。"我说。

她笑笑,"乏善可陈。"

"你同朋友来?"

"不,同未婚夫。"

"啊?谁?"我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失望。

"丹尼斯周。"

他,我心想。可以算是现在人称的“公子”,家里头有几个钱。我打量她几眼,这么清秀的女孩子,也拜倒钱眼底下。

我随即笑自己。不解酸葡萄,有钱也不一定有罪。

"什么时候结婚?"

"不知道。"她很坦白。

"怎么会?"我讶异。

"要等老人家点头。"

我就不言语了。没有不要付出代价的事,嫁人富家的过程是很复杂的,即使成功也不一定满载而归,有人嫁了七八年,赔了夫人又折兵,结果知难而退,什么也捞不到。

她象是知道我在想什么,轻轻说,"总要博一搏。"

太好强好胜了。

"我没有什么损失,原是他公司里的职员。"

"哦。"

她尴尬,"不会看我不起吧!"

我只是诧异她对我这么坦白。

"我也常受良知责备,今天实在憋不住,见到一个外表可靠的陌生人就倾吐心事。"

"可以不说就不要说话,这个世界真细小,小心又狡猾,难保不一下子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去。"

"是。"

我微笑。

码头的风很凉,黑衣被吹往身后,她美丽的身段一览无遗。

真可惜。

已经决定做金丝雀了。

但说不定也是她的最佳出路,倘若没有太大的天份,早早嫁人未尝不是理想的归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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