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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不要放弃春天 第18页

作者:亦舒

它只有假以时日才会有机会结疤。

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心内隐隐作痛。

白天吃不好,晚上睡不稳,两个月下来,人就瘦了一圈,真快,真见功,心情好的时候肚子有一圈土啤吠,怎么样节食都不管用,限定了我就是跟定了我,可是等到要瘦的时候,那个可爱的圈圈一下子就消失无踪,叫人好不怀念,原来都是不随意肌,要来要去,不受一点控制。

除夕夜我还是伤感了。

应该是多么高兴的一个夜晚,即使没有爱人,也应该与一大堆朋友庆祝新的一年来临。

新的一年。人生七十古来稀,顶多也不过只有七十个值得庆祝的机会。

但是今夜是例外。我什么都提不起劲来,只想躺在安乐椅上喝闷酒,情绪非常低落。

想到我如何追求子君,开头的时候充满惊喜、快感,每次约会,每次见面,都像得到一颗星星般喜悦,我真不明白事情如何会这样奇妙,她怎会给我如此大的快乐。

后来我明白,快乐与痛苦这两样情感是相等的。

后来她抛弃了我,与我摊牌,说看上了别的人,我与子君和颜悦色的分手,她很放心,因我没有动怒,没有要胁,没有说一句半句气话。

她不知道,一个人真正心死的时候,便会有这种现象。

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梁家康了。

电话铃好不容易停下来,我以为我可以独自醉着渡过除夕,谁知道没一会儿,大门被敲得震天价响。

外边有人叫:“家康,知道你在家!快开门,快开门!”

“不开门,就报警。”

我只好去打开门。

“你们这些人,放过我好不好?”

门外站着的是小方、小陈、莉莉及尊。

“出来玩,”他们齐齐唱出来,“梁家康,出来玩。”

我说:“当你可怜我,放过我好不好?我想早点睡。”

“不行,至少要出来逛一逛,廿分钟,半小时都好。”

他们已经半醉,我实在没心情,但又是那么熟的朋友,不得不开门。

我被他们一把抓了出去。

“喂喂喂,我既没有身份证,又没有钱。”

他们不理睬我,把我按进一辆小跑车内。

我连手足都不能动弹,困在车厢里叫苦。

他们唱着歌,转往市区,车子直走之字路,惊险百出。

我忽然起了出自暴自弃的念头,心里想,就算车子出事,有四只快乐鬼陪,倒也好,况且我觉得生活苦涩无味,再下去也没太多的意义,最好是第二天、永远不要再起来。

不用挣扎,不用争意气,多么好。

想到这里,心头反而一阵轻松。

他们把车子在酒吧区胡乱一停,拉我下车,硬是要灌我酒。

我在家已喝了不少,只觉心头无限郁塞,胡乱再灌了两杯,便有呕吐感,于是想呼吸新鲜空气。

街上人还是很多,都是不愿睡觉的寂寞之士,我真想坐在街沿上,待自己清醒。

我想哭。

他们说,当你伤心绝望的时候,应当数数你所拥有的。于是我数:我父母健在,我有份好职业,我身体健康,我还年轻……

但我还是想哭。

我用手掩住面孔,如果哭得出就好了。

忽然身边有人按车号,把我吓得跳起来。

我抬起头,身边已有不少人吹起口哨。

“祖!”一个女孩子坐在车中向我招呼“祖”。

我看看身后,并没有其他的人,明明是叫我,但是我并没有英文名字,我也不叫祖。

我呆呆的着着她,她是个非常艳丽的女郎,短发、大眼、肿嘴唇,穿着露肩的闪亮片晚装,一条貂皮被在肩膀上,她叫我,“祖,上车来。”

我告诉自己,有什么关系呢,有什么损失呢,飞来艳福,不上车等什么?

我蹒跚地上车,路人给我欢呼与掌声,大家都醉了,酒是天下最好的东西,最好的。

我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,女郎?”

她笑容可掬,“我就叫女郎。”

“女郎不算名字。”我抗议。

“算的,算的,今天是除夕,什么都算。”她仍然笑,把车子“呼”的一声开出。

“带我到什么地方去?”

“你想到什么地方去?”

“极乐世界。”

“哪有这样的地方?”

“有的。”我说:“有的,在那里,没有悲剧,只有欢乐,人们无牵无挂,快乐无比。”

“祖,你醉了,骗你的,没有那种地方,我带你去极乐大厦吧!”

“你住那里?”我问。

“不,祖,你忘了吗?那里是安娜的家。”

安娜?我喃喃的说:“我不认得安娜。”

“当然你认得她,”女郎笑,“她为你跟第二任丈夫闹翻,你不肯同她结婚,她才与肯尼同居。”

“不不不,”我嚷,“我不认识这种人,我一生洁白如雪,没有一点斑点,我是个十全十美的人,我是处男,我朋友爱我,我老板不能没有我,我父母赞我是孝子,我──”

“你还没得道成仙?”女郎大笑,“你这可爱的小白免。”

“我心中只有爱,没有根,我爱这个世界,我宽恕一切不如我的人,我……”

“祖,你醉了。”

我连子君都不恨,如果我现在看见她!我祝贺她新年快乐,我一定会。

“我不是祖。”

“你想做谁?”

“我活得不耐烦了,我希望我会倒毙路上。”

“谁有这样天大的福气?我都盼望了十年了,可是看样子我会活到八十岁,多痛苦。”

“你这么美,有什么痛苦?”

“美?我并不美,况且就算再美的人,也一般有烦恼。”她说话还很清醒。

车子停下来,我一抬头,看到“极乐大厦”四个字,金碧辉煌。

我跟着女郎进去。

她很高,穿着九公分细高跟鞋,腿又长又美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你醉了,祖,连我的名字都忘了?”她扶着我。

“你是谁?”我大着舌头问。

“我是你的妻子!”

“什么?”我哈哈大笑,“这种玩笑都开得?我还没有结婚呢!”我指着她说。

“是,”她有很好的耐心,“是,你是纯洁的。”

“你把我带到这种肮脏的地方来干什么,这里面的男女关系一塌糊涂。”

她按铃,有人开了门,音乐声轰然传出来,震耳欲聋。

我随她进去,很多人跟我们招呼。

她辽给我酒,我拒绝再喝。

她温柔的问:“要不要橘子水?”

我与她站在露台上,她给我喝新鲜橘子水。

我彷佛有点清醒,我吟道:“如此星辰非昨夜,为谁风露立中宵。”

她笑。

“我不喜欢这里。”

“祖,你的脾气不改,还是喜欢静一点的地方是不是?”

“我不是祖。”我很严肃的说。

“来来来,我们走,我们回家去。”

“你的家还是我的家?”

“都离了婚了,无所谓谁的家,咱们还是朋友哪!”

“别这样,”我说:“别这样,我很清醒,我从来没有结过婚,我自然也没有离过婚,我心里只有子君一个人。”

她叹口气,眨眨眼,“不跳只舞?”

“你如果是我的妻子,就该知道,我不会跳舞。”我指着她鼻子说。

她张嘴咬住我的手指。

我说:“走吧。”

“除夕夜,祖,开心点。”她说。

我摇摇头,“我这辈子,实在很难开心了。”

她指指人群中,“看到那个穿白西装的男人没有?”

“这里有一百个男人穿看白西装。”我说。

“那个天然卷发的。”她说。

是有一个那样的男人,高高大大,正在扭得起劲。

“他是谁?”我问。

“我前任男友。”

“呵,是吗,是他不要你,还是你甩了他?”

“他丢掉我。”

我诧异的说:“有这种事?”我打量她,“不要紧,”我说老实话,“他配不起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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