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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不要放弃春天 第12页

作者:亦舒

我不听。

“相信我,小云,一切苦难的日子已经过去,每个人都希望你高兴,谁不知道你一直背

看个十字架。”

我有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的冲动,但终於压抑下来。

但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完全不一样了,多亏这次旅行帮忙。

我打算一向家便向张千里坦白。

可是来接飞机的除了千里,还有一个女孩子,那女孩子约廿六七年纪,打扮朴素清秀,

我已经愕然,才短短一个月,这女子是什么地方钻出来的?

她与千里态度虽不至过份亲热,但学手投足间,都有一定的默契,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

回事。

启国向我打眼色,像是说:“是不是?我跟你说过,你喜欢人冢,人家可不喜欢你!”

我大大的纳罕,难道是我自己多心?我一直以为千里对我有一点意思,不然他干嘛对我

这么好?但他是个极磊落的人,也许我误会了。

少了一层顾虑,我与启国的关系就明朗化起来。

时间治疗一切伤痕,渐渐想起姐姐也不那么心绞痛,只馀惆怅。

要我与启国再进一步,相信是很久以后的事,我这个人慢热得厉害。

不过我跟周家的战争终於结束。

棒了很久,到千里订婚的时候,启国跟我说:“你知不知道谁跟我通消息,说你会到外国去旅行?”

就是那一次的朝夕相处,扭转我们的关系。

“不是说是同事吗?”我问。

“不。”

“是谁?”

“是张千里。”

“什么?”我太意外,下巴都几乎掉下来,“他?他为什么要出卖我?”

“他觉得我们是有希望的,而且他的确是对你如妹妹。”

“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?”

“我想你在我与他之间有所选择,如果你一早知道张千里鼓励我追你,你会起反感。”

我说:“周启国,我敢说,你知道我,比我知道自己更多呢!”我既好气又好笑。

“七年了,小云,我们相识已经七年了,我追求你三千多个日子,可入世界纪录大全。”他感慨的说。

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。

启国真的感动了我。

失恋症

在巴黎那段日子,过得伤心极了。

心上带着巴掌大的疤,走到哪里都没有人生乐趣,往往在美术馆呆坐。

我心爱的是小皇宫美术馆,那里往往展着各家作品,我在长凳上,一坐好几个钟头,不言不语,待创伤恢复。

是的,最好的办法便是远离伤心地,静静的避开,需要多少时间就多少时间,待人变回正常,再着来一次。

我是一个奢侈的人,我有这个钱,我也有这时间,如果有人认为我小题大做,那必定是因为他未曾遭遇恋爱的失败吧。

不知多少个日子,我坐在梦纳的“荷花池”前,外边秋高气爽,一地黄叶,巴黎之秋色在沉着中不带伤感,正是旅游的好季节,但我无动于衷,我的心已死──暂时已死。

他们两个人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。

待我发觉时,一男一女已经坐在我背后的长桥上说话。

周日上美术馆的人很少,秋季又不是旅游旺季,一整间美术馆,除了穿制服的管理员,往往小猫三只四只,难得有个艺术爱好者。

那一男一女长得很漂亮,年纪跟我相仿,约莫廿多岁。

那女孩子有一头天然发曲的长发,纠缠不清的垂在肩上,像人类的感情。她穿白上衣,粗布裤,一双球鞋,面孔俊美,犹如画中人,小小的面庞,配着黑沉沉的大眼睛,并没有化妆,她的神色哀伤而坚决。

男的长得很均匀,粗眉大眼,衣着考究,这种男孩子是很受女性欢迎的。

他们坐在我后面,起初一言不发,我以为他们在欣赏名家作品。

后来是男孩沉不住气:“怎么约我在这种地方?”

女孩问:“不好吗?很静。我们第一次见面,也在这里。”

“何必再说以往的事。”

女孩沉默。

“我已经告诉过你,我不再爱你。”他说。

听在我那不相干的耳朵里,却是一震,心“咚”的一声,直往下沉。天啊,他怎么挑在这个地方这种时候说这种话?

女孩仍然不说话。

我忽然了解到她脸上的哀伤。

我低下头,一动不动,佯装什么都没有听见。

女孩说:“我跟你在一起,已经十年了,记得吗?十年前父母把我们送出来欧洲旅行,我们就是在这儿碰见的。”她的声音比较低沉,我听不到太多的悲哀,但却充满无尽的失望。

男的声音像是有点转目余地,“十年相聚也已经够了,你难道还没受够?大家的脾气都不好。”

“她在酒店等你?”她问。

“不,她已经回家。”他说:“我是特地来见你的,正如你说,十年交情,难道我们不做个朋友?我总希望你好好的。”

她又沉默。

我心里面说:是的,连陌生人都希望你振作。

“没有我,你还有许多其他的生活乐趣,回去吧,你已经在巴黎就太久了。”

“是爹妈叫你来的?”她问。

“是。”他说:“他们为你担心,他们说或许只有我可以劝你。”

“你也太好心。”

“我是他们的子侄。”

“你撇下妻子,她不怪你?”

“她很了解,她已经回去。”

原来他已经结了婚,我惋惜的想,多少有情人并没有成为眷属。

其实她也应该放弃这个男人,人家既然已与他女友结婚,她还等什么呢?

“你回去吧,”女郎说:“不要管我。”

“你不跟我返港,我心不安。”

“没有什么值得不安的。”

原来如此,他是受良心责备而来。我动了一动身子。身后的那位男子马上警觉了。

“我同你出去吃点东西。”他说:“这裹不方便说话。”

“我不饿。”

“你总得吃些东西维持生命,已经瘦了一圈。”

“你回去吧,我不需一个可怜我的人在我身边婆婆妈妈。”

“为什么你见到我没有一点高兴?

“因为你不再属于我。”

“你总会找到属于你的人。”

女郎的声音大起来,“我不需要这种漫无边际的安慰。”管理员都侧过头来。

“我们走吧,”他彷佛在拉她。

她挣扎两下,终于随他离开美术馆。

我转头,看到她苗条的背影在走廊角消失。

一个任性的女子,毫无疑问。

我随即失笑,我又何尝不是一个任性的人,为了失恋,跟她一样,跑到遥远的国度来逃避,看来吾道不孤。

他们的命运已定,注定是分开,我呢,我这样一个人在巴黎文要留到什么时候?

我跟自己说:鼓起勇气来,办好飞机票,回家去吧,爸妈何尝不担心我。

我一直坐在美术馆中,直到背脊骨发酸,才回到小旅馆去。

我已经在这间六个房间的旅馆住熟,与老板娘好得很,她把我当自己人,替我缝钮扣、冲咖啡,天天问我,“你今天好一点没有?”

我是唯一到巴黎而没有心情观赏风景的人。

我有异于一般游客。

傍晚我到一家小海洋馆去吃饭,叫了白酒吃八爪鱼。法国人有很多事跟中国人很像,什么都敢吃是其中之一。

很快我便喝醉,摇摇晃晃走到赛纳河边,真害怕自己会一个倒栽葱摔下去淹死,但又觉得死了也好,一了百了。

拉扯着回旅馆,倒在床上,一下子睡着。

半夜醒来,发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,悲自中来,伏在枕头上流眼泪。

这些日子来我也忘了自己是个大男人,我彷佛成为个中性人,除了感情之外,没有其他触觉,天天活得如一颗菜,饿了便吃,倦了便睡,伤心便哭。

走肉行尸,还要到什么时候?夜间不寐,我常常这样问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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