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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金环蚀 第4页

作者:亦舒

一日一日也这么过去了。

这是职业女性血泪史。

已有五年没放长假,这是策略,你不能让上头知道没有你也一样行。

精神身体越来越差,从前约会的男友全部失散,唯一的亲人只是阿一。

阿一当然更加恃宠生骄,因为知道我没有空同她玩。

每日晚餐为蕃茄煮牛肉,一煮便一个月不变。

我也累得不能出声。

母亲根本不明白,“你可以放松来做。”

你可以不做,但一定得抽紧来做,这是森林之律例,明白没有?

谁叫你想住海景一千平方米的公寓。

偶然有一日空闲,站露台上,更觉如此生活荒谬。

你得到的是生计,付出的却是生命。

五十五岁退休后,两手空空,文件合拢,一个告别会,便将阁下一笔勾销,家庭呢,伴侣呢,孩子呢,什么都没有。

但,但现在怎么回头?

叹口气,忧郁地跑出去买一堆衣服首饰作补偿。

这完全与某类女性惯养小白脸一样,是种发泄,否则会发神经。

在获得成果后才发觉果子并不如预料中甜美丰满,但怎么办?

读到吴蔼仪博士的专栏,她说剑桥大学设有一年制游学设备,学期内可以在任何科系旁听,令我心向往之。

真想飞出樊笼,到那柳暗花明文化之都,松弛一下,好好的活一年。

现实生活却不肯放过人。

阿一说她不做了,七八九月她要返乡下探亲,没空赚钱。

她不认为我这里是什么难能可贵的金饭碗,而我,堂堂工商管理科大学生,见到老板却如一只狗似,真惭愧。

她休假,我怎么办?

七八九正是本市最炎热的日子,一日至少要淋浴三次,叫我下班后如何洗熨煮食打扫?没可能的事,阿一与我缘份已尽,付多她一月薪水,请她走路。

托母亲找女仆。

母亲说:“我肯做,又怕不合你标准,你出名有洁癖。”

老太太不但没同情心,而且越来越幽默。

结果还是托同事的朋友的亲人替我找了个人。

女同事说:“下星期三佣人报到,你交锁匙给她,同时抄下她身份证号码。”

“星期三我要到局里开会,如何在家恭候?”

“那么星期六。”

“不行,我家如乱葬岗,不能等到周末。”

“那么把锁匙交来。”

“我家四壁萧条,用不到安全措施。”

“一言为定。”

星期三下班回家,本来神智不清,已累得半死,也忘记佣人今日来报到,一开门,呆住。

奇怪,头一个感觉是,怎么寒舍满室生辉,仔细一打量,才发觉其中奥秘,噫,收拾得一尘不染,客厅中央还插着一瓶玉簪花。

不得了,这位帮佣是块宝,我放下公事包,简直可担纲贤内助。

一日之间,玻璃抹得铮亮,露台阶砖洗得白白,浴室晶莹如大酒店水准,床铺被褥套子全部换过,情况如神仙打救似。

还有,厨房里有新鲜食物,一打开锅,是咖喱牛肉,欢呼欢呼,我开瓶红酒,独自喝将起来,认为白天辛苦也有个代价。

晚上留张纸条,多谢她,留下打赏。

连她姓名也还不知道。

张三李四都不拘,功夫一流,终于找到我要的人才。

她一星期来五次,什么都替我办齐,是个超人,帐目清楚,做事有头脑,连露台上的花草都照顾到,一个月后我发觉生命中没有这个人是大损失。

信不信由你,连洗头水用完她都会替我补买。

太幸运了。

因此时间多了出来,周末可请女友来吃茶。

香烟茶水,酒过数巡,诉起苦来。

“再不结婚,水远结不了。”

“嫁谁?你是男人,要不要我?”

“不如提早退休,找男人去。”

“如有节蓄,不愧为明智之举。”

说着说着,说到四年前,邝美云到我们公司开会的事来。

那是一个初夏阴天的下雨早上,我一踏进白鬼的房间,便见到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,坐在那里。

顿时眼前一亮,加以注目礼。

只见她身边放著把湿伞,咖啡色高跟鞋尽湿。

我马上想,可惜可惜,长得这么漂亮,还得一早冒雨来办公室。

现在不用了。

前些日子看照片,只见她身披黑嘉玛貂皮,又一个传奇。

她的四年不同我们的四年。

“漂亮的女孩子压都压不住。”

大家感叹一番,也就散开。

最令我惊异的,还是家中女佣的进度,简直神乎其技,她做得那么妥当,那么全力,我不相信她只值廿五元一个钟头。

怕她玩花样,自动加到三十五元,这样可以无后顾之忧了吧。

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她,她在公众假期例牌告假,周末绝不出现。

自她出现之后,我生活更似个男人。

有时六时天未亮就起来,赶到公司去看电讯机中纽约金市上落情况。

晚上八点多下班更是稀松平常。

到这种地步,我想我已有资格接受各大报章妇女版访问,坐在一张写字台前,谈事业成就了。

内心非常空虚,染上烟癖,回到家中,捧着烟灰缸便可做人,胃口日差,嘴唇已失去当年的鲜红色,不擦口红,像生病一样。

我所需要的是,是一个长至一年的假期。

一定要领风气之先,带头告假。

想了又想,拖了又拖,终于在一个早上,心平气和的跑到老板那里,提出要求。

他翻日历,“五月七日至十四日,准你放一个星期吧。”

好像与虎谋皮,“现在才一月。”

“时间不知过得多快。”

“我想放一年假。”

“一个月?小姐,假如我可以一个月用不著你,我就可以一辈子用不看你。”

“是一年。”很冷静。

他怔住。没料到殖民地上有那么大胆的女人。

“敝公司没有一年假期,亦不再有停薪留职这回事。”

“可否从我开始?”

“不行。”他心想你又不是二郎神君有三只眼睛。

“那怎么办呢。”

“我们令你疲倦?”他顾左右而言他,“休什么息,四月份加薪百份之十五。”

不行了,谁不知道钱好,可是拿命来换,还是划不来。

“那么我辞职吧,”我说得十分滑溜。

他一怔,随即说:“好”。

我站起来,“立刻去做辞职信。”

头也不回的出去。

正好替我下决定,他若是婆婆妈妈的挽留起来,反而令人头痛。

瞧,七年就这么泡了汤。

数千个日子,几万个小时,披星戴月,发了薪水,也就仁尽义至。

要不要命,花这七年来带大一个孩子,他都上小学了。

可是小家庭主妇亦会反问:是,孩子七岁,又怎么样?

我莞尔。

同事说这是事业燃烧。

烧烬灰,风一吹,什么都没有剩下。

“应该放长来做,”她说:“摊慢来干,一生那么长,最忌一刹时达到高潮,你想想,以后还怎么办?”

我扯淡,“但是我从来没谈过恋爱,或许我可以到欧洲,专程花三年来谈恋爱。”

“恋爱也是燃烧,切忌切忌。”

做一辈子温吞水?

休息在家,睡到九点才起床,已是了不起的奢侈,听见门锁转动,啊,是我那难能可贵的帮手来开工,这些日子来,她是唯一的安慰。

我披上毛巾衣出去迎接她。

站在门口的是母亲。

“老妈,”我惊呼。

身后跟着家里的老佣人阿五。

真正气馁,原来是她们,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了。

母亲表情尴尬,“你怎么在家?”

“这是我的家,不在家到什么地方,你们来干么?”

“来看你呀。”

“我不在你来看什么?”

“来替你打点。”母亲没好气坐下来。

“这些日子你同阿五天天来?,”

“不天天来行吗,”她问:“你穿什么吃什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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