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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鞋儿 第12页

作者:亦舒

忽然之间,她用手按住我的手,“我同你是朋友,贫富悬殊不要紧?”

我亦没有自卑。

我凭劳力换取金钱,我尽我的力,发我的光。

“你羡慕我?”

我默默头。

“你有没有我快乐?”

我缓缓说:“麦贞,快乐与美貌,金钱、权势都没有太大的关系。”

她一怔,忽然之间堕入深思。

她本来一直活泼泼,手舞足蹈,得意非凡,一旦静下来,却另有一番样貌。

她说:“今日不谈了。”

她纳闷的上车,又是一辆新车。

“改天再见。”

这次她着实冷我一冷,有一个月不来电召……

终于还是请我吃法国菜。

她肩上搭着黑色长貂皮大衣,嘴唇搽玫瑰紫,用银叉挑起薄片的三文鱼吃。

谁说她不似千金小姐。

“好吗?”我问。

“我去了东京及夏威夷。”她懒懒的说。

中午她都要吃龙虾、喝香槟、蜗牛、还有鱼子酱、三文鱼一齐来,最贵的便是最好的,不管日同日对不对,时间配不配。

“陪我买鞋子。”她说。

我并不介意替她捧盒子。

她坐在法国皮鞋店内,一双一双的试,同我说:“某女士平日夸生活豪华,还是要到减价时节方在巴黎买这只牌子的皮鞋。”言下之意,她当然胜过多多。

她几乎把脚踏下去就说好,打算把整片店买空。

一共廿七双。

有几双七公分高的鞋子,美得似仙德瑞拉的玻璃鞋,由她穿上,更加没话说。是的,她确是有购物狂。

麦贞着店员替她把东西送到酒店去。

她对我解释:“家里一年一度大装修。”

我看看表,一时间已过,我要上班了。

“嗤,你那份工作!”她不屑。

我正颜说:“麦贞,每个人都有工作美,我的职业是正当为社会服务的行业,不要说这种话。”

她气馁,“你总是与我争论,不怕我不理你?”

我摇摇头,“你知道我有诚意。”

“诚意,是。”她喃喃的说:“诚意。”

“明天,我们出来吃饭。”

“明天不行,我父亲回来,有事。”

“那么后天,我做一顿晚饭给你吃。”

“你会烹饪?”

“会。”

“好,”她说:“一言为定,后天。”

她没有来。

我一早买好作料,做了四川风味的三菜一汤,等她。自六点等到九点都不见人我有点闷,有默失望。

明知靠不住,还要约她,简直白讨苦吃。

整桌的菜,放在台子,任由冷却,也无以收拾,更无心独食。

我开一罐啤酒,看电视上的歌唱节目。

门铃却急促的响起来。

麦贞站在门外。

她穿着睡袍,外罩长狐狸皮,头发蓬松,双眼肿如核桃。

哭过了。

“我能进来吗。”她沙哑看喉咙。

“欢迎。”我说。

她一进屋,抽抽嗒嗒的又哭起来。

“喂,陪我跳舞去。”

“小姐,你穿着睡衣呢。”

“反正这年头的舞衣与睡衣也差不多。”她朝我挤挤眼。

呵,今朝有酒今朝醉。

“你不是要同我说话吗。”

“咦,你这个傻瓜,同你有什么好说,你都不懂。”她的声音忽然温柔起来,用手捏捏我的面颊,“你懂什么,嗯?”

这个小动作好不销魂,我的心一荡。

“来,陪我去吧。”

舍命陪君子的人是很少的,舍命陪美人的人前仆后继。

我换了衣服陪她出去。

去疯狂的士可内遇见一大堆熟人。

小甲是从前的同事,阿乙在公事上有来往,老丙是出名的玩家。三人都穷,所以都肯与我打招呼。

甲问我伴侣在何方。

我但笑不语。

“同谁来?你一向最乖,这么夜还不去见周公?”

他们大概逐间舞厅孵,不到清晨不归。

麦贞自化妆间出来,精光四射的双目朝他们身上一溜,甲乙丙三人实时噤声。

他们搭讪几句就走开,麦贞问我,“你也认识这些人?”

“这个城市能有多大,自然认识。”

“小瘪三。”她蔑视的下评语。

“你也知道他们?”

她不言语。

“别为他们不悦。”我说:“我会跳四步,来。”

那夜颇为尽欢。

第二天几个好事之徒就来找我,硬把我拉出去吃午饭。

“你同莉莉走?”

“你怎么认识莉莉的?”

“莉莉身价很高,好小子,你很有办法哇。”

我看着他们,冷静的问:“谁是莉莉?”

“你昨夜的伴。”

“你们喊错人了,她不叫莉莉。”

“错?”甲大笑,“我怎么会错,这么大的红牌阿姑,我怎么会走眼。”

我以很沉着的语气同他们说:“我的朋友姓麦,我们不必再谈下去。”

他们面面相觎,作不得声。

饼很久,丙说:“那是莉莉,你要当心,她不是好人。”

我仍然微笑,不出声。

“她是本市天字第一号掘金娘子,别怪我们不警告你。”

我并没有钱。

“这个女人怎么会看上你这个穷小子?”

我说:“吃饱就可以走了。”

由我付账。这班人真是,侮辱我的朋友还要我结账。

麦贞是怎么样的女人,我怎么会不知道,怎么会猜不到。谁也不用提醒我。

其实她没有骗我。

她编的故事是粗糙的,不切实际、飘渺的,一点可信的价值都没有。

是我自己愿意做她的听众。

在那些不真实的故事片断中,她得到发泄,而我,我当听精彩广播剧。

什么是真,什磨是假。同自己说谎的又不止她一个人,多少聪明人都过不了这一关,日日对牢镜子自言自语:我多么美多么能干多么聪明多么富有。

有什么不对呢,人总得活下去,哄哄自己,日子容易过一点。

我这个人交朋友,只看人家对我好不好,从来不计较人家是什么身份。

我与麦贞——无论她叫什么名字——做朋友是做定了。

她对我说:“父亲要我嫁人呢,他看不得我吊儿郎当的,但有什么男人令我倾心?我自己什么都有:房子、游艇、钻石、皮裘、现钞、股票……我还差一座岛,一间堡垒,以及一队兵,我要做女皇,在岛上扯我自己设计的旗徽。”

她哈哈笑起来。这么富幻想,这么享受她自己创作的故事,她已把这件事视为乐趣。

她是一个说故事的人,与报上以第一人称日日絮絮地与读老细语的写作人没有什么分别。

只不过我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。

“父亲说我的婚礼要最豪华、最盛大、最热闹,在所不计,必定要把它搅起来。”

“会不会邀请我?”我问。

“当然,当然。”

“谢谢你看得起我。”

“我们是朋友,不是吗。”她神气活现的说。

“是。”

“怕只怕官客名单上漏掉一个半个名字,就得罪人。”

“已经决定要结婚?”

“还没有,我不肯结婚,我想做事业,玩也玩够,也该做点事。”

“要向哪一行进军?”

“有两方面值得动脑筋,开精品店我是不干的,无聊。我想办一家女子仪态大学,专门让中学女生学法文、时事、以及生活讲究的一面。还有,在离岛办健美营,专帮爱美女士减肥做运动,同时好好休息及享受阳光空气。你说好不好?”

我点点头。

“钱不是问题,父亲会资助我。”

我仍然津津有味的听着,这两个主意实在不错,都是外国极流行的生意经,如果我有铜钿,我也会支持她。

“所以暂时还是不结婚的好。”她拍拍手。

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,又这么年轻,她所说的一切呓语,很可能在明天,就可以变为真人真事。

谁敢讥笑她,谁敢者不起她?

“父亲说,他总共就生我一个孩子,要什么给什么,天上月亮也搞给我,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缺乏安全感。”她摆摆头,“我身边从来没断过男孩子,他们也对我千依百顺。像你,你不见得对别人这么好,是不是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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