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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恋后 第22页

作者:亦舒

她说:“是因为经济状况吧。”

我点点头,“连正式的职业都没有,还在念夜校,寄居在兄嫂家中,这样子的人,有什么资格结识女朋友。”

她笑看,“那要等什么时候?”

“毕业后,找份比较合理的工作,搬出来,自己有个天地。”

“那是多久之后?”

看到她那么焦急,不禁既好气又好笑,“这是我自己的事,又不妨碍人,你理我搅多久。”

其敏有点怕我,见我生气,立刻噤声。

我又不忍,觉得对她不公平,人家都把她当小鲍主,我对她呼呼喝喝,虽然说得粗俗点,是她自己送上门来,我也不忍,可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,愈加疏远她。

我心目中的女朋友,是要能与我并肩作战的。

出身不必高,学问不必好,但必须坚强,勇敢、健康,有幽默感,脚踏实地,敢作敢为,坦诚热情,乐观。

要求很奇吧,的确是,我有自知之明,没有资格谈风花雪月,就不要谈。

这样子你躲我藏,也已经有一段日子。

有时候其敏到学校门口来等我,开辆黑色的车子,硬要接我去吃咖啡,害我被同学取笑。

这个奇怪的女孩子,她心爱的颜色竟是黑与白,其实她属于水彩颜色,不是淡黄,就应该是粉蓝。

事情开始复杂,是在我认识小方之后。

小方是纺织部的同学,一双不安份的大眼睛,生命力全在一头浓而黑的头发上显露出来。

我们在饭堂争位于,不打不相识。

她与我有同样的烦恼,本与弟弟同住,弟弟“订婚”,未来弟媳就劝她独立,暗示她搬走。

一日她开玩笑的说:“真的要搬了,不然妨碍别人。”

谁知她弟弟马上接嘴:“真的搬?别哄我白欢喜。”

她说她气了十分钟,痰上颈,心跳都停止,第二天就住到青年会去,同学们忙著帮她找地方。

要命的是她的经济情形也不好,结果找到一个小单位,租金占去她薪水一大半,不过运气不见得全不好,她找到一位空中小姐与她合住,解决问题。

小方为人非常豁达,天大的事她都能耸一耸肩膀笑掉。

她同我说:“气有什么用,早就忘了,反正寄人篱下并不是长久的办法。”

就这样简单。

女孩子又特别惨一点,同类相轻,故受排挤,物伤其类,我在大哥家更加小心翼翼,同时也计划搬家。

反正是要纳房租的,何必等到撕破脸皮才走。

小方面子虽然大方漂亮,但到八十岁恐怕还会记得“别哄我白欢喜”这六个字,到她住到堡垒里,一个人拥有八十间房间的时候,想必还记得上述那六个字,一个个血红色,箩那么大,时时提醒她要挣扎向上,好好报答说那句话的人。

我们不是小器,我们就是不想被人看死。

我与小方在一起,共同话题是多的,当然比与其敏谈得来。

与小方在一起,做人说话不必扭扭捏捏。

小方也听说过有其敏这么一个人,开头还取笑我,后来真正的认识,也就识趣。

我与小方也不是走得密,大家都忙得要命。好几次我看到她喝提神的饮品,白天朝九晚六,晚上吃完饭,立刻上学,我们只能在饭堂见面,我送给她的礼物,是维他命九,怕她吃得忽忙,不够营养。

小方真能吃苦,完全拚命,她只能往前走,后无退路,且有追兵,要死,还得随著亲戚的白眼死,所以只得活下去。

在厂里,她没有地位,学徒少不免受白眼背黑锅,同事无理取闹,再三留难,她都一一委屈求全,总是维持微笑,“是是最”、“好好好”,从没与人红过睑,什么都往肚子里吞,为求做出成绩来。

谁没有情绪低落的时刻,今日我看见她坐在饭堂黝暗的一角伤神,精疲力尽。

小方哑著声音苦笑问:“会不会有出头的一日?”

“当然会。”

我鼻子都酸了。

“我相信你。”她仍然坚强。

在那一刻,我许下允诺,“我总是你的朋友,我总在这里。”

她笑起来,“谢谢你。”

罢在这个时候,不知怎么揽的,其敏来了,穿一身最时髦的衣饰,足不沾尘似飘入来,与我招呼。

我瞪著她,心中突生无限厌恶,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写诗,她懂什么,只知道早逝的水仙花是不能忍受的苦,太阳下山都几乎是世界末日。

我冷冷问:“你来干什么?”

“看你呀。”

我抱起书本,“我这就要回家。”

“我送你。”

“其敏,你不用再来,我不会有时间结交你这种朋友,这话我已经说过多次。”

为著叫她死心,我转头同小方说:“我们同路,一起走吧。”

其敏还说:“大家一起好不好?我送你们。”

我大声说:“其敏,我们坐在奥斯摩标里会得生疮,你请便。”

我拉起小方头也不回去搭地铁。

小方说:“你太过份。”

“一点都不。”我还在气。

“人家幸福也不给。”

“她可以坐在家幸福至死,别希祈把幸福花粉播到我身上来。”

“你不喜欢她,是因为她幸福?”小方吃惊。

“不,是因为她对生活不负责,是一条寄生虫。”

小方见我在气头上,只得吐吐舌头。

其敏的电话追到家里来,嫂子飞快的来报讯,一脸期待。

我取起听筒,一开口便说:“你有完没完,别再骚扰我好不好。”

其敏小小声的问:“什么事,你不高兴,我可否帮你忙?”

“我心情不好,有空再找你。”我不想多说。

我不能帮小方,其敏想帮我,又不能领情,归根究底,人是多么寂寞的动物。

其实我并没有爱上小方,相信其敏也看得出来。只不过因为小方的委屈我深有认同,以向其敏出气。

多么烦恼。

清早其敏在楼下等我。

我冷冷问:“不用写诗吗?”

“没意思,不写了。”她说。

我向车站定去。

“送你一程如何?”

“谁不知你有车。”

“那么好,反正我也是地铁常客。”

她竟跟我开步走,我啼笑皆非。

我只得做得更绝,“其敏,我对你这种做法,很反感。”

她手足无措。

“回去吧,我静下来会找你。”

不看她一眼,转头就走。

其敏不明白,其实她的生活中也容不了我。她吃顿午饭都要到嘉蒂斯去,与那些念完管理科硕士的男生穿得似喝喜酒,用英文点菜,要多做作就有多做作,老土得要命。

当日见到小方,她脸色更灰黯。

怎么会,她从来没有这么低沉过。

我趋向前问她:“不舒服、要不要告假?”

她摇摇头。“我面临很大的抉择。”

“怎么,有人要收你做童养媳?”我笑问。

她吃一惊,“你怎么知道?”

我更吃惊,因没想到会猜中,顿时呆在那里。“喂,倒底是怎么一回事,能不能告诉我?”

她叹一口气,“要是我嫁给一个在经济上能够帮我的人,你认为我是否出卖灵魂?”

我愣住很久。

我问:“他是否七十岁?”

她摇头,“只比我大三岁。”

“是否健康?”

“同你我一样,无不良嗜好,有正当职业,他家庭能帮我到欧洲进正式大学,月兑离这个窘境。”

“听上去理想得不似真事,你还在等什么?”

“因为我有屈屈感。”

“我不明白。”

“我是这么苦,我苦够了,现在跟他,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为著逃避还是为了他。”

我立刻晓得她的心理状况,我说过,小方跟我有太多相似的地方。

正等于其敏与我的关系一样,假使环境略好一默,我的自卑略少一点,也许我会爱上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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