繁体版登入注册
夜间

安琪儿写照 第9页

作者:亦舒

安琪来了。

“见她便令我想起七十年代滚石的米积加唱的‘安琪’,同样是叫人思念的一个女孩子,值得歌颂。”

她活泼地放下大袋袋,坐在椅子上候令,一头黑发真如瀑布般光亮具生命力。

身上穿着简单朴素的宽身衣裙,白袜子。白跑鞋。由顶至踵至多花一百数十元,但好看过许多中年妇女穿六万元一件的晚装。

没话好说,青春与美丽无可分割,在安琪身上看得一清二楚。

她同小杨说有人请她拍电影。

“好,”小杨说:“你要发财了。”

她要价很高,订明在影片中不暴露、不接吻、不拥抱。不剪长发……

灯光师笑问:“呼不呼吸?”

我即时丢过去一个眼色,叫他住口,小女孩有时不欣赏幽默感,使起小性子来大家尴尬。

电影界有天下最麻烦的人,自问没有三分能耐,不要去淌那个浑水为妙,订明,订明有什么用,一吵起来弱方名誉受损,所以还不是暗吞。

嘴里一个版本,做起来又另外一个。他们也有苦衷,投资实在太大,风险强劲,本刊扯平已经不算差,令人不得不全力以赴,每个岗位都不是人做的,去到最尽,迹近拚命。

表面上那么风流潇洒的一个行业,背后血泪斑斑,现在小小的安琪也要投身进去。

美容师在帮她刷着头发,梳松一点。

当然,有机会谁肯不去,做模特儿至多一小时数百元酬劳,真正的钱,要在电影圈里赚。

“会演戏吗,你。”

“可以学。”

“讲天才的哩。”

“我的工作态度好。”她呶呶嘴。

她的面孔如一只透明的水晶梨。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人,我常常纳罕她母亲是哪一国的天才,养下这么一个女儿,羡煞旁人。

也不是个个女孩十六岁时都这样,不过真的美的居多,十八无丑妇。

不由得悠然,思潮去到老远,多年前,我也做过少女,收过鲜花情书,谈过恋爱,穿过短裙,为什么这样遥远,似没有发生过?

现在走路总是佝偻着背,满面倦容,其实并没有做什么苦工,这倦意像是自心中透出。

而安琪她们这种年龄的女孩,即使一夜不睡,也还是精神奕奕。

记得当年无穷的精力都付之流水,没有好好利用,到如今,榨一点力气出来也不容易,只觉腰酸背痛,肌肉疼痛,最好第二天不用起来,寿终正寝。

所以喜欢看到安琪,借一些光,借一些力。

也许传说中的脏老头子并不是那么脏,也许他们也只与我们一样,想接触到失去的光辉,弥补一颗老心的苍茫……

安琪摆着姿势,小杨开了风扇使劲的吹,她身上的一条圆台面裙子飞起来,露出圆润的大腿,这是玛莉莲梦露在七年之痒那部电影中的经典镜头,被抄袭过一千次。

呀,那时候的美女没有智慧,但八十年代的小小安琪儿却懂得照顾自己,厉害厉害。彩衣换一件又一件,什么扮褂在她身上都好看。她不生个做作的人,在她心目中,我们是上一代的长辈无疑。

一次与她谈公事,顺口叫客冰淇淋,侍者送上来时被她见到,她可乐了,哈的一声,指着冰淇淋说:“你也吃这,——”仿佛人过三十,已经不再有资格吃这种食物似的,我啼笑皆非,幸亏她亦知道过份,立刻住口,不再继续发表意见。

有时真想问问她:喂,安琪,咱们是不是老妖怪?又怕她童言无忌,说出老实话来,那时我们下不了台,哭又不是,笑又不是。

她跑来蹲我面前,“累。倦。昨夜没睡好?”

我抚模她的长发。

小杨大声说:“今日到此为止。”

安琪欢呼,去换衣服。

她洗掉化妆出来,同我说:“夫人,有没有空,我同你去吃茶好不好。”

我很意外安琪通常来无踪去无影,见我们只为公事,谁也不知道她私生活如何,今日提出约会,我受宠若惊,自然立刻答应。

我这次没敢叫冰淇淋,大抵喝黑咖啡没问题吧,真怕了她。

她喝桔子水一本正经的同我说:“我恋爱了。”

我看着她。

她一点也不像在恋爱,并没有那种云里雾里的神情,使我这个搅恋爱箱的夫人困惑。

我说:“你的意思是,你已找到男朋友,”“不,我肯定在恋爱。”她孩子气的说。

我还是不相信。

“但他会妨碍我事业的发展。”

我说:“毫无疑问,你的时间宝贵,而谈恋爱正是最浪费时间的一回事。”“他是一个很可爱的男孩子,失去他,以后未必找得回来,”“那自然,所以你要立刻作出抉择,有所牺牲。”

她看我一眼,“你都不同情我。”

我笑,“你并不需要同情呀,”“他是个很好的男孩。”她轻轻叹息。

“那是一定的,你看中的人不会错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她睁圆双眼。

“我对你有信心。”

她沉默下来。

饼一会儿又问:“你怎么不问他是谁?”

我耸耸肩,“如果你想我知道他是谁,早就说出来。”

“对,”她说“你好聪明。”

炳哈哈,我心笑得歪倒,她赞我聪明,唉,这小孩。

她显然也有点烦恼,托着腮在苦苦思索。

这个神秘的小女孩,我始终不知道她三顿饭在哪里吃,衣服谁人帮她洗,有份佣人做家务。

打开窗户说亮话,“你若问我的意见,我就说,先把工作干好再说,私人感情免谈,况且有那么多人喜欢你,也足够弥补。”

她没说话。

我微笑,拍拍她的手。

“我要回去了。”她说。

我付账,出了门口,看着她叫部街车离去。

不用替她担心,她不会栽筋斗。虽说年纪小,跌倒爬起不要紧,到底身上有了污迹,以后总有痕有恨,落了话柄在别人手,你肯忘记过去,从头来过,闲人却不肯,总得时不时闲言数句,提醒阁下过去种种。

所以非小心不可,将来弄得不好分手,吃亏总是她,但一般人同情的却永远是男方,因她有美貌财富名气,他没有。

看得多了,我也成为预言专家,知道她不会冒险去谈恋爱,哪一头轻,哪一头重,她再清楚没有。

寂寞,是不是,谁说不是。

之后找安琪就比较难,她已退出模特儿行业,进军影坛。

但是夫人杂志社最当眼的地方,仍然挂着她的签名照片,巧笑倩兮。

那时她比较女敕,比较稚气,也没另那么专业化,但我们已经爱上她。

“现在约她拍封面还是可以的,”小杨说:“她对我们算不错,别家就得排期。”

我问记者:“有没有她恋爱的消息?”我最关心这一宗。

“没有。”

“真没有还是假没有?当然是真没有,假使有些蛛丝马迹,立刻被行家掀出来,祖宗十八代都查得出,你不相信?别小觑我们。”

我宽心。

她终于作出抉择,一段感情无疾而终。

这样的妙龄可人儿不知在平时做些什么,也许她根本没得闲,反正永远有人陪着她吃饭喝茶,就算无聊,一个电话,咱们这班阿巴桑立刻急急赶去陪伴,真是天之骄子。

一个人只有在最闲的时候才会悲秋伤怀,自怨自艾,安琪是太阳族族人。

有晚我去看电影,她坐在我前面,隔壁有个男孩子陪她,分明是她的朋友。

我装作没看见,我很明白她这种女孩子,跟我们再接近是一回事,但这种私隐还是不希望我们知道。

我立刻醒目侧过头。

但她忽然看到我,又来不及避,只得笑着迎来。

我向她点点头,“看电影?”废话,自然是看电影。

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

单击键盘左右键(← →)可以上下翻页

加入书签|返回书页|返回首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