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偶遇 第12页

作者:亦舒

康嘉说:“你会考虑,秀秀,会不会?”他双目有神的看牢我,看牢我。

考虑?

唉,我开头看见他的时候,是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啊。

我对着他微笑。

老姑婆的春天

我今年三十二岁,在美术博物馆工作,未婚。

头发梳一个小髻,因为不想它妨碍我的工作。时时穿长裤与简单的毛衣,方便走动。

我不化妆,不大说话,不常常笑。紧张的时候抽枝烟,习惯喝热茶,时时工作逾时。

我知道他们叫我什么。

他们叫我老姑婆。

我并不觉得这种绰号有什么恶意。人们凭他们的直觉创造昵称,同事个子小便叫他“矮仔”,大个子叫“高佬”。既然三十二足岁了,被称为老姑婆有什么稀奇。

他们对我不坏,我不是难相处的女人,我合理的对待他们,他们也对我好。我自己不爱说话,并不禁止下属说笑。

我辛劳的工作,我喜欢办公室,那是因为假期的家太冷静,但是当他们星期一迟到的时候,我很能谅解,从来不发一声。

我的助手与女秘书对我的意见:

“庄小姐如果打扮一下,还是很漂亮的。她的皮肤很好。”

“她无异是个高贵的女性。”

我听了微笑。

任何事引不起老姑婆胸中的涟漪。

日出日落我工作。

开木箱取出古董,把它们钉进箱子寄出去,观赏新得的画,设计展览场地……这些都是我的责任。有时候要写信给其它国家的美术馆长,要求他们借出国宝,与他们商量每件作品的艺术价值,每每都能使我废寝忘餐。

有时候也比较空闭,我与老馆长有聊天的时候。

我说:“昨天我看电视上的学生有奖问答。主持人问布政司是谁,所有的初中生都能够回答,但是问到蒙娜莉莎是什么人的作品,他们都哑口无言。”

老馆长笑问:“你是几岁听到达文西这名字的?”

“我不记得。”我说:“孩提时期就知道了,我想我一生下来就认识这些名字。”我停一停,补充一句:“但是我可不知道布政司是什么爵士,上帝是公平的。”

“你应该结婚。”老馆长说。

“我知道。可是找不到对象,”我扬扬手,“每个人都说:庄,你应该降低要求。可是他们怎么会当我的要求很高呢?我只是尚未有机会认识‘他’。”

陛长问我:“如果你一天到晚躲在美术博物馆中,他如何能找到你呢?”

“他们说:如果有缘份的话,那人会来敲门。”我说。

陛长自喉咙中发出牢骚,“别相信他们,你还年轻,应该出去喝酒跳舞看电影!”

但是我没有时间。

至少我不觉得与这些人出去会比耽在博物馆中更具意义。

我能够在展览厅中把一次金石展望的图章每颗取出来细看——我的工作便是我的兴趣,我不觉得痛苦。

近圣诞节的时候,天气转得很阴凉,我看得出女孩子们都为舞会而忙碌,而我更显得老僧入定一般。

天黑得比较早,六七点已经亮路灯,常常在这个时间我还留在美术馆。

美术馆进出是要门匙的,因为我们办公室中收着不少名贵的东西。

这一日跟往日一般,我留得特别迟,在替一组瓷器编号目。

忽然发觉有人站在我面前,我猛地抬起头来,只看到一大蓬胡髭,一刹间吓得跳起来。

那个人开口:“对不起,我吓到你没有?门开着,所以我进来了,我有敲门,不过你没听见,真对不起。”

我惊魂甫定,看看他。

“这是现代美术馆?”他问。

“这不是,”我有点气,“这是博物美术馆,现代美术馆是楼下一层,而且人人早已下班。”

“啊。”他失望,“这么早?”

我觉得与他在一起有种危机,我说:“我也要走了。”我停一停,“我要锁门。”

“啊,”他看着我,“你为什么害怕?我看上去像歹徒吗?”

“当然不。”我不想多搭讪,拿起手袋,一路急步走出去。

陌生人跟在我身后走,真像追逐。

等电梯到楼下,我才松一口气。

“你有车吗?”他问我:“能载我一程顺风车?”他手中提着简便的行李。

“我不认识你!”我拒他于千里之外。

“老天,你认识廖约瑟吧?我不是坏人!”他嚷:“我想到廖约瑟家去!”

廖约瑟是现代美术馆馆长。

我犹疑一下说:“我陪你去打电话,如果廖馆长认识你,我就送你。”

陌生人讽刺的说:“小心行得万年船。”

我放下五角辅币,替他接通了电话。“约瑟,我是庄,有人找你,是,你等等—”我把话筒交给他。

陌生人接过电话,与约瑟大说一轮法语,慷慨激昂,不外是埋怨他在我这里得到的待遇。然后他把话筒还给我。

约瑟的声音,“庄,他不是坏人,你把他送到我家来,有重赏。”

“得了。”我挂了公众电话。

我做一个叫他上车的姿势,把陌生人接到约瑟家。

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。

约瑟站在门口等我们。

“庄,你也进来吧,我们做了丰富的菜式。”他说。

我说:“晚了,要回去休息。”

约瑟耸耸肩,“谢谢你,庄,明天见。”

“明天见。”我说。

我瞥一眼陌生人,长发一大蓬胡髭,双眼倒是炯炯有神,可惜衣衫不整,我摇摇头,约瑟专门就是会与这些艺术家打交道,真叫我弄不懂。

第二天上班,我很发了一点脾气,追究是谁在走的时候没把门锁好。

午饭的时候,约瑟带着一个客人上来,他说:“庄,我替你介绍这是尚嘉宾,苏邦大学的美术教授。”

“你好。”我与客人握握手。

我说:“原来艺术家也不一定要大胡子衣衫褴褛的——”

“庄。”约瑟阻止我。

我问:“昨天你那位朋友呢?自己长得像个贼,却怪别人把他当个贼。”

“庄——”

“什么?”我问。

尚嘉宾开口,“我就是昨天那个贼。”

我跳起来,瞪着他。

他说下去,“今天我剃了胡髭。”他模着下巴。

“你——你们——”我涨红了脸,“混账!”

约瑟大笑,“以貌取人,失之子羽。”

我恼羞成怒,“出去!我要做正经事!你们这些混球出去。”

把他们轰出去之后,我更加觉得羞愧,无容身之地,气得胃痛。

约瑟进来道歉。我不睬他。

“怎么你也会使小性子?”约瑟很惊异,“你一向不是这样的。”

“老姑婆就不能使小性子?那一国的法律?”我问。

“你好算老姑婆?”他问:“不会吧?尚说你是一个古怪可爱的小女人。”

“那还不就是老姑婆!”我板着脸,“开心嘛?作弄了我,你们好算过了瘾了。”

“庄,你不是真生气吧?今天到我家来吃晚饭。”

“不去!”

“庄—”他摊开手。

“不去就不去!”一我还在生气。

“来,别这样,庄,算我不对,向你赔罪。”他笑。

“谁要你们赔罪。”我说:“我才不理你们。”

“尚想知道关于岭南派的资料。”

“叫他去翻书。”我板着脸。

约瑟顾左右而言他,“这是你们鼻烟壶的资料吗?嗯。鸡血冻石、雕马石英、雕莲珊瑚、珐琅彩绘外国仕女图、白玻璃五彩花鸟、浮雕云龙紫晶、方解石含化石条纹玛瑙、雕鹤松石白玉……哗,听了都垂涎若滴,可否取出一观?”

我叹口气,“你坐在这里我怎么工作?”

“今晚上来吃饭吧。”约瑟说。

“好,好,怕了你。”我说。

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的会。

那夜我与廖太太谈到瓷器的釉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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