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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暮 第32页

作者:亦舒

我不明白。

“只要走一小段路就到了,我住得很近。”

“一个人住?”我问。

“是的。”她点点头。

我们走了十分钟,便到了。她抬头看我。“下雨了,”她说。

我抖抖身上的雨珠。一条街上都是静寂。

“进来坐一下子。”她说。

我犹疑了一会儿,进去?时间不太早了,我应该回家了,妻子会在等我。我应该回家的,但是她的话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,我跟了她进去。

她住在楼下。一扇白色的门,开门进去是一条走廊,一盏灯垂下来,很暗,跟着是一面镜子,映着大门,很是浪漫,但看上去未免有点阴沉。客厅很凉,她离开时没有关空气调节机,我几乎打了一个冷颤。

沙发都是丝绒的,有点旧,但坐上去很舒服,四壁都是画,茶几上,地毯上都是书报杂志,相当的乱,一只极好的花瓶上插着一大把谢了的玫瑰,已经是深紫红了,干了一大半,瓶子是水晶,反映着走廊里微弱的光。时光在这所屋子里是停留不动的。我像是回到十九世纪末期来了,这一切都是画画素描的好题材。

她的肩膀被雨淋湿了。薄薄的衣料贴在肉上,她的肩膀有这样柔和的线条,不需要更浑圆了。

我随手拣起一张报纸,日期已经过了三天。

“清洁女工每三天来一次。”她说。

她的脸仍旧苍白,但是肤色像象牙一样。她打开了烟盒,抽了一枝烟。

“你一个人住这里?”我不能置信的问。

“是的,我很寂寞。”她说:“但是我也渐渐习惯了。”

“你不该如此。回家去。”我把手放在她头上。

“这是我的家。”她坐在地下,抬起了头。

我笑了,“你很孩子气。”

“我喜欢看你笑。你那两只犬齿,它们尖得很特别。”

“画家总是观察力很强的。”我说。

她把头靠在我膝盖上,“我不是画家,我只是一个寂寞的人。”她说这话,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十年以上了。

我说:“你没有信心。”

她微笑,“当我不爱人,也不被爱的时候,我是基么信心也没有的。”

“这样想是不应该的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她说:“我又不是孩子,但有时候我觉得寂寞也是一种享受,我从来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情,反正时间是要过的,怎么都一样──你该回家了。”

我看看表。我的确应该回家了,但是我不想走,到了这里,我像是逃避了什么似的,在这间屋子里,时间是不会过的。

我低声问:“如果我不走了,又怎么样?”

她惊异的笑,“不走了?哦,你是指一夜不走吧?当然可以,你要一辈子不走,也可以。”

“一辈子?”我喃喃的问。

“一辈子也不过是很短的时间。”她笑,“当然,在你们看来却是不一样的,你有妻子,有儿女,生命可能会拖得很长。”

“我想在这里留一夜。”

“我觉得你还是回去的好。”她笑,“一夜算是什么呢?”

“但是我没有可能一辈子留下来。”我说。

“你是一个诚实的男人。”她笑,“我喜欢你。太多的男人总是与我说一辈子的事情,今生今世,永本久久,这些我听得很烦了。我欣赏你的诚实。”

“谢谢。”我惭愧的说。

“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。也许今晚的记忆反而最好。拖下去你会累,我也会累。你留下来是因为你闷,我允许你留下来……是因为我太寂寞了。”

我说:“我没有你想像中的闷,我喜欢你,你吸引了我。”

“真的?”她笑了,有点兴奋。

“真的。”

她拿出了一个水晶的红酒瓶子,两只水晶杯子,放在我面前。“喝一杯。”她说。

每样东西都在我面前闪光,我有默昏晕,我拿起酒喝掉了,反而精神有点清醒起来。回去吧,我跟自己讲,还是回去的好。

但是家里日常的生活,公司里正常的工作,都使我觉得厌倦了,我真想在这里躲上一辈子,变成另外一个人,永远不再出现在外边的世界上,我在银行里有足够的钱可以过一阵子,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打算。

她坐在对面,含笑的看着我,好像晓得我心里在想什么。我有点羞愧的低下了头。

回去也没有用了,从今夜开始,我的生活有了转变,即使我依旧生活在妻子身边,我的心已经离开了。

我还是索性留下来吧。

还有什么分别呢?

我月兑了外套。

她还是在微笑。

我把头靠在沙发背上。也许我一直想要一个像她这样的女朋友,但是我在独身的时候没有碰见她,但这一夜我会记得,我永远会记得今天。

恐怕短暂的快乐比一辈子的盼望来得好。一辈子是太长的事了,大家都拖得又累又辛苦,像我与妻一样,开始为一些芝麻绿豆的事争执。而她,即使隔了好几十年,当我想起她,我仍觉得她是美丽的。

美丽是短暂的。

“乔。”我叫她。

“什么?”她侧一侧头,用心倾听。

“坐在我隔壁。”我说。

她依言坐在我隔壁。

“你要知道我的名字?”

“你愿意告诉我?”她问。

“你会记得我的名字?”我傻气的问她。

“你要我记住?”她看牢我。

“是的,我要你记住。”

“告诉我。”

“我姓方,方家明。”我说:“记住了。”

“记得。”她点点头。“方……家……明……。方家明与乔。”她很快的说,而且笑了。

“你今夜可快乐?”我问。

“有种可遇不可求的快乐。”她答。

“如果我还没有结婚,我会向你求婚。”我更傻气的说。

她摇头,“你会对我厌倦,我们都是人,只不过是人,当你厌倦的时候,你会在舞会里挑一女人,跟她回家,然后我就在家里默默的等──”

“我不是随时跟女人回家的。”我截断她。

“但是你跟了我。”她嘲弄的说。

“你是例外。”

“也有其他的例外,那只是你的藉口。”

我有点生气,“不管你怎么说,我不是乱跟女人回家的人,如果我要女人,以我目前的──”

她笑着接下去:“身份地位,你可以找到很多,谢谢你挑选了我,我感到荣幸。”她举了举杯子,又一饮而尽。

她真是能喝。

我们都喝了很多,她开始说很多话,告诉我她小时候的事情,念书、交男朋友、留学、家庭,琐琐碎碎的事情,经过她的形容,都变得极之有趣味,我发觉我与妻子在十年内说的话,还没有这么多。

说完了她的事,她问我:“你呢?”

我怔住了。

我有什么好说?比起她,我是太平凡了,我有什么可以说的?

“你是怎么结婚的?”

“我只是,理所当然的结了婚,像所有的男人一样。”

“她爱你吗?”她忽然问:“你的妻子。”

“我想爱的,不然,她不会嫁给我。”我说。

“多么奇怪,嫁一个人未必要爱一个人。”

“她是爱我的。”

“好好,她爱你,我不要与你吵架。”她笑了,笑得狡猾。

但是她爱我吗?我细细想了起来,或是问:我爱她吗?我们只是在一起生活了这许多年而已。她一向没有注意过我的犬齿。我们从来没有好好的交谈过,一切好像只是规律,因为我们在婚姻注册署签了字,我是合法陪她睡觉、养她的男人。日子越久,束缚越多,于是我们两个人就乖乖的就范了。

我不愿意再想下去。

今天对我来说,是特别奢侈的。我没有走。

我留了下来。

反正我会找一个说话,来遮掩一夜不归的真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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