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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暮 第2页

作者:亦舒

我才想回答,莉莉已经跟看老黄来了,怒气冲冲地,老黄也一副预备发作的样子。

我想息事宁人,还没开口,老黄一见到坐在白藤椅上的女子,马上呆住,顿时矮了三寸,躬起背,额角头的汗水不住冒出来。

“小姐,小姐!”老黄趋向前,“你是几时回来的?”

那女子“哼”了一声,也不响,站起来走开。

“她是谁?”莉莉责问老黄。

“我们的女主人。”老黄答:“这次我完了。”他垂头丧气,“她一定会开除我。”他擦汗,“我完了。”

莉莉看我一眼,一脸的懊恼与羞愧。她叫这里的女主人把藤椅还给她!

我知趣地说:“我们走吧。”

莉莉一路上没有说话。我这次是原谅她的,谁知道她会丢这个脸,莉莉是个要面子的人,她又恨又妒,不难想像。

我不知道老黄如何收拾残局。

但自从那次之后,当然我们周末没泳池可去。我设法叫嫂嫂把我们带进乡村俱乐部。

我又看见了她。

她坐在池边喝酒,一个人,穿白色的宽身袍子。

我向她看一眼,她向我点点头,眼神把我降到北极去,没想到她还记得我──抑或是当然记得这个喜欢占小便宜的人?

她是一个好看的女人,整张脸阴森森,眼睛又黑又大,睫毛遮住灵魂窗子,嘴唇极薄。年轻,但仿佛又历尽沧桑,缺少生气。

时髦的女人谁不想有太阳棕的皮肤,只有她一人,独自在一角苍白。

我拿着橘子水过去,“家中有那么好的泳池,还来这里?”

她简洁的答:“寂寞。”

我当然不相信,只笑笑。

“女朋友呢?”她问。

“在楼下餮厅吃点心。”我说。

“快乐的女孩子。”她说。

“老黄呢?”我问:“还在做吗?”

她诧异我会如此问,“在。”她答。

“你呢,你好吗?”我问:“尊姓大名?”

她又露出一丝诧异。“白玉琴。”她说。

一个女鬼的名字。即使在大太阳底下,她也像刚从聊斋里踏出来。

“我叫杰。”

莉莉走过来,看到她,面孔马上沉下来。莉莉扁扁嘴。

但是白玉琴出乎意料的友善。

她说:“下星期六我家有个池边晚会,欢迎你们参加,晚上八点,服装很随便。”

莉莉一呆,她讪讪的微笑,“哦,我们……”

她看我一眼。我点点头。

白玉琴说:“别客气,来吧。”

莉莉答:“好的。”她不能拒绝这样的机会。那一夜池边一定有她要见的人。

我说:“白小姐,我们先走一步。”我拉起莉莉走了。

回头一看,她坐在那里,水滟滟的波纹映在她脸上,手中正拿着一把芭蕉扇在握,一下又一─下。眼珠漆黑的,我连忙把头转回来。

莉莉说:“她脸上没喜气。”

话虽然这么说。星期六她一早打扮起来。我去接她,她穿着旗袍下来。湖水绿镶两道深浅不同的缎边,金色稿跟凉鞋。莉莉是那种不欣赏她也得赞她一句“美”的女人,你可以说她没有脑袋,但是你不能否定她的美。

我们到达浅水湾道四十多号的时候,白玉琴在门口,她把一篮水果自车中拿出来。

她那部车子叫“黑豹”。

莉莉知道一切名牌东西与它们的价值,马上艳羡得连招呼都忘了打。

白说:“水果不够用,我又去买了些回来。”

我帮她提一把。她仍是冰冷的姿态。

莉莉扯我一起,我们一起走进花园,很多客人已经到达,白一转身便不见了,大概是走进屋子里去。

我抬头看天空,北斗星如一颗大钻石般灿烂,这泳池在夜间比白天又更漂亮。

很多男土向莉莉投来眼光。呵,莉莉的公共关系经验终于派上了用场。

我独自踱到花园一角,向浅水湾与南湾那边看去。

身后响起声音。“喝杯酒?”

我转身,是女主人。

“白小姐。”我点头,接过她给我的拔兰地。

她好像一直在喝酒,每次见到她总是有酒杯。

“这间漂亮的屋子是你的?”我问。

“是。”

“你父亲给你的吧。”我问。

“是。”她说:“我比很多人幸运。我父亲有钱。这是我分到的遗产,另外还有几件珠宝。”

“这间屋子可能是全香港最美丽的。”我说。

她笑一笑。“不会是。你见识并不很广。”

到底不是暴发户,她没有那种了不起的口气。

“老黄说主人避暑去了,去了哪里?”我问。

“瑞士。”她简单的答。

我点点头。

她喝了一口酒,“你的女朋友今夜很漂亮。”

“是,她刻意打扮过。”我看看在那边的莉莉,“她喜欢打扮。”

客人已开始吃自助餮,根本不需要主人招呼。热闹的音乐,喧哗的人群,有人在池边跳探戈哈骚。

“这样漂亮而没有头脑的女孩子,最难服侍。”她说。

我有点想维护莉莉。“她也并不是真的没脑袋,她只是……”

“你很爱她?”她忽然温柔的问。

“相处这么久……”我不知道怎么说:“我想是爱的。”

“那很好。那好极了。”她说。

“她就是比较重视物质这一点不好。”我说:“她喜欢你的房子你的车子,好的东西她都不想错过。”

“女人都如此。”她说:“重要的是,她有你。”

我的脸胀红了,我没想到她如此客套地恭维我。

莉莉迎上来,她兴奋的说:“我从来没有到过这么精彩的舞会,蜗牛好吃极了。”

女主人微笑一下,不知为什么,在她的笑容之后,我老像看到一张断墙败垣的图画,空洞得很。

后来莉莉一整个星期,都说有关那舞会的话。她不住的问:“白玉琴有没有打电话来?有没有?”

当然没有。

我想疏远莉莉,我自问没有条件满足她,反正是要痛苦的,迟不如早。因此晚上我独自到酒吧喝啤酒,不再自动的要求莉莉出来。

我比较喜欢在办公室附近的一间酒吧,通常下班之后,我便去坐一个小时。

我遇到白玉琴。

真没有想到她会到这种平民阶级的地方来,这地方连莉莉都会拒绝出现。

我上前向她打招呼,她看上去很疲倦,穿件松身T恤,一条白裤子。我认得这条裤子,售价八百多,莉莉曾经想我送一条。

我叫侍者买一个饮料给她,她例牌在喝拔兰地。

“女朋友呢?”她问。只有她的眼睛还像黑玉一般,面色更坏了。

“我没有约她。”我说:“我们……在疏远期间。”

她说:“我喜欢你,是因为你很自然。她呢?她喜欢你什么?”

我扬扬眉,“我自然?是不是人人都害怕千金小姐,而我待你如常人,买一个拔兰地给你?”

她笑,“或许是。”

“你常来这里?”我问:“气氛很好。”

“是。来享受人生。”她把酒喝尽。

“出去兜兜风吧。”我温和的说,她心中一定有不高兴的事,“我开了车子来。”

“坐我的车好吗?”她问。

“我不介意,我没有自卑,”我笑,“我没有钱,这不是我的错,不过是社会的错。”

她也仰起头笑。她还是很年轻的,不会比莉莉更大,但是她却这么闷不开怀。我非常介怀她的不开朗,却不注意她有钱与否。

她有钱,那是她家的事。

我们到门口,她的“黑豹”已被交通警察关照过了,告票夹在水拨下。

她让我上车,把引擎发动,车子往郊外驶去。

她把车加速到一百公里,我不出声。她开车开得很好,并非一般泛泛的飞车手。她驶进浅水湾道。

“我喜欢这条路。”她说。

我在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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