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猫儿眼 第20页

作者:亦舒

咱们一行三人也去看过电影,妹之同房一句评论都没有,她在场与不在场都一样,静得离奇。

只一次,我们看很普通的文艺片,我偶然转过头去,发觉她在黑暗中泪流满面。

吓得我连忙别转头,不敢再看。

一定有心事,剧情并不感人,不知什么触动她的心事。

隐约只觉她五官颇为细致。

散场大家装没事人一般,我也没同妹妹说起。

真是神秘,年轻人有什么事不能倾诉的,何必把痛苦埋在心中,真笨,况且又不流行这样了。

我很留意这个女孩子。

有一两日不见她我也会问起她。

妹妹说她生病。

“真可怜,感冒发烧,躺足一星期还没复元。”

我说:“你们女孩子吃得太少,一病就不能恢复。”

“谁做给我们吃呢,饭堂那几只菜式,看了使人流泪。”

“又不是没有厨房,为什么不自己弄。”

“算了吧,哪来的时间,读书要紧。”

妹妹喂同房吃药,我在一边看。

那女孩子很委靡,扶着妹妹的手,也不吭声,把一杯清水都喝尽了。

我问:“她父母亲人呢?”

“都这么大了,不过略发一两度烧,何劳出动亲友。”

“很可怜。”

“病完又是一条好汉,你少担心。”

“为什么不回家?”

“不必太严重,在宿舍反而有人照顾。”

那女孩的病一直没好,妹要去面试,托我照顾她。

我只得顺带去看一看她,尽一下朋友的义务。

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,埋头苦睡。

厨房里放着妹妹替她准备的白粥及冷开水。

被子盖得很紧,一额头的汗。

我看得实在不忍,绞了热毛巾替她擦汗。

她睁开眼,病迷糊了,问我要水喝。

我说:“我看还是进医院吧,好不好?怕有并发症。”

她摇头,我喂她喝水。

“我去请医生。”

她亦摇头。

我不去管她,立即通知相熟的大夫马上来一次。

她睁大眼睛一会儿,又复闭上,叹息一声。

我拨开她的湿发,替她换过一张毛巾被。

她忽然说:“没想到你很会服侍人。”

我第一次看清她面貌,异常清秀,不过苍白得不似真人。她还有心情说话,证明没事。

医生来了,诊治过便说:“生病也得吃饭,整个人饿软,看上去自然可怕,其实没什么大不了。”

大夫走后我准备食物。

她又打算睡,我摇醒她──硬是逼她吃东西。

“你走吧,不要烦我,让我一个人。”

我不理她,差点没捏着她鼻子把白粥灌下她肚里。

她挣扎,我大力按着她,不知情的外人看了以为我非礼她。

我问:“你有多少天没有米下肚了?”

她只得忽忽喝了一碗粥水。

我为她擦嘴,担心她会呕吐,幸亏没有,她喘息着躺下。

我喝道:“不准睡,听音乐。”

她瞪着眼,像是不信有这等野蛮人。

我说:“睡了七日七夜,什么都睡够,不许你懒。”

我用几只枕头垫着她背部,让她坐在床上。

真瘦,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女孩子,顶多只剩下四十公斤。

“如果你不反对,我可以读小说给你听,”我顺手拾起一本书,“一百年的孤寂”如何?”

“我想你离去。”

“不可以,我要等妹妹回来才走。”

她几乎哭,“你别折磨我,我是病人。”

“病人?感冒算病?”

我打开书之第一页,“这是一本很沉闷的书。”

“求求你放过我。”她终于哭了。

眼泪如豆大,珠子般淌下来。正要逼哭她,哭是发泄的最佳方法,消除紧张。

哭半晌,她抹干眼泪,赌气不睬我,但脸上开始有点生气。

“下床来走两步,来,行行血气。”

她推开我,不用我扶,自己走到洗手间去。

我这个褓姆做到足,她会恨我一百年。

出来时她梳过了头,扎马尾巴,脸色再坏,也比刚才好得多,她嘴唇抿得很紧。

我说:“我给你榨了橘子汁。”

硬把吸管塞到她嘴里去,她知道同我斗无用,只得乖乖吸尽。

我又把无线电视开得很大声,让她睡不着。

下午妹妹回来,她委屈得忍不住,马上同妹告状,我暗暗好笑。

妹说我过份。

“她患自怜症,借些荫头躺床上不动,怎么可以随她沉沦,”我不以为然,“没病也躺出病来。”

“一点同情心都没有。”

“我若果没有同情心就不会做足一天老妈子。”

我自己打开门离去。

饼几天她的热度退掉,恢复正常。

必然是失恋,才掘一个洞把自己放进去。这也好,有些女孩子感情一受挫折,便大大的自暴自弃,张三李四,先混着玩再说,更惨。

“她是不是失恋?”我问妹。

“我不知道,她从来不说。”

当她再出现的时限,苦闷期已经过去,我不相信那是同一人。

她穿一件圆裙,身材姣好,薄薄化妆,双眼灿若明星,是一个值九十九分的女孩子。

她决定重新开始做人,毫无疑问。

妹妹也说;“没想到她略为打扮,竟这么出色。”

“你也没有见过她这副标致样子?”

“没有,我以为她只有套运动衣。”妹妹笑。

但是她对我,比以前更不如,她认定我害她,不肯同我说话。

我们亦有单独见面的机会。

我解释,“为你好,失恋又不是世界末日。”

她“霍”地转过头来,“谁说我失恋?”

“猜都猜得到。”我似笑非笑地看住她。

“最恨自作聪明的人。”

我摇摇头,“不要恨,对你自己无益。”

“真不明白怎么如此可爱的妹妹会有这么讨厌的哥哥。”

我有一丝悲哀,嫌我呢,也许我热情过度,自取其辱。这是我一贯作风,也许应该改一改。当然我对她有特别好感,不然不会惹她厌恶。

我耸耸肩,自己下台,“不高兴?没法变,我不说就是,自古忠言逆耳。”

她也觉得话说时过重,呆在那里。

我礼貌地向她道别,心中忐忐。说话,多管闲事活该有这种下场。她管她藏在洞中,与我有什么关系,这是她的选择,我们做朋友的要尊重她的意愿,只要她认为值得便可以,这是她的生命,我感慨的想,她爱怎么就怎么。下次看到人跳楼,也随他去。

难怪城市人感情越来越淡,都是遭遇太多滑铁卢后学的乖。

之后我见到那怪女孩使有点儿僵,仍然维持风度.但不似以前般轻松,妹看不出毛病来,当事人是觉察到的。

我不该挖她疮疤。

谁没有伤心处,她努力要忘记要克服,我偏偏去触动她心事,咱们两人都不够大方。

因为我明显的吃亏,怪女孩对我有歉意,有意无意的对我略为友善,我也有自尊心,这种故意给我的脸色,我不稀罕。

出此我也有些僵。

妹妹问我:“你怎么?买了票子也不去看戏,神经病,这么做作,活该你没女朋友。”

敝女孩抬起头,“不看电影倒罢,我有两张小提琴演奏会票子,浪费可惜。”

她约我?她主动约我?

我呆在那里。

妹妹推我一下,暗示我鸿鹄来到怎么还不接住。

“是是,什么时候?”再有芥蒂也只得尽释前嫌。

“明天八点。”她说。

真奇怪。一下冷若冰霜,一下子又开暖炉,等真的单独见了面,又无话可说。

不可否认,我对她有额外的好感,也许因为两人都这么倨介谨慎,也许因为她长得好看。

会场中两人各自集中精神欣赏节目,也无交谈,提琴手名不见经传,技艺奇劣,我甚觉痛苦。

但有怪女孩相伴,略有补偿。

散会松口气,小耙作出不耐烦状。

敝女孩嘘一声:“惨,坐得肌肉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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