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猫儿眼 第18页

作者:亦舒

“能不能做到雅俗共赏?”他天真的问。

“谁肯承认自己是俗人,所以你说,做不做得到?”

“你真狡猾。”

“社会的错。”我挤挤眼。

“有时很坏的作品也能得到好评。”大成不服气。

我笑,“噫!你妒忌,你够胆说人家的作品坏。”

他沉思。

“大成,别再想下去,出版社来催稿了。”

“我还没有题材。”

我怕他在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。

“你以前说的,大成,顺手拈来的题材最好。”

“不可以,读者要求不一样了。”

我很替他难过,他说过,一个写作人最怕碰到这种关口:文恩干涸。

到家没多久,他便成为忧郁小生,深居简出,也不再接受访问,亦不搞宣传。

我很怕他会得在本市消失。如果他一直有作品面世,那不宣扬也不打紧,怕只怕一无作品,二不露面,一下子他就遭淘汰。

一日半夜,他打电话来,大成承继了许多候活晓治的习惯,他甚至不在白天与人聊天,因为他说黑夜令他觉得安全。

他说他要写一本小说。(语气像他从前根本没有写过小说一样,一点信心都没有。)

“用什么题材?”我怕扫他的兴。

“我做了许多资科搜集,我要写三十年前的上海。”

我不出声。

这也很容易,随便找一个五六十岁的上海人,就可以从他口中得到一切资料,这有什么稀奇,很枯燥的题材,我看不出为何八十年代的读者要对三十年前的事感到兴趣。

但我不敢发表意见,我怕他更加意兴阑珊。

“战争场面很难写。”他说。

“你可以写“冲呀”……”我忍不住说。

“你再这样我真的不同你说了。”

“大成,为什么一定要战争?”

“战争铁蹄下的人民是伟大的。”

“大成,我们不伟大吗?努力建设一个这样先进而繁荣的城市,每个市民都有发光出力,你为什么不在这方面取材?”

“写一个富翁白手成家?”

“不,大成,写一个中等阶层的白领在他工作岗位的斗争已经可以了。”

“太普通了。”

“我知道。就像画家说画人太不讨好,略为出错就吃不消兜着走。画鬼最容易,谁见过鬼?”

“你见鬼。”

“大成,无论写什么,别毁了你自己。”

“你怕什么?”他诧异。

我伯他会服食药物来刺激思路,又没敢说出来。人与人之间,已经长久没有正式交通了。

“至要紧是写,”我说:“明天开始吧。”

“我不想再写没有意识的作品。”

“什么是有意识,什么没有意识,让读者决定好不好?”

“读者最没有意识。”

“这样说是很危险的。”

“真的,谁写他们都看。”

“那为什么美姿画报要出高价找你写?”

“这是老板的虚荣心,他们喜名牌货色。”

“那么开头你亦是寂寂无名之辈,你是怎么成的名?”

“因为我比别人肯写。”

我忍不住说:“大成,当然是因为你一直比人写得略好,读者与老板都对你有信心。”

“是吗?”仍然自卑。

我现在发觉了,要害一个人,千万别把那人批评得一文不值,要赞他,把他赞得上青天,下不了台。大成就是这样被害死的。

我说:“大成,赶快写。”

“我已经尽力,写不出。”

“大成,千万别这么想。”

“你会不会救我?”

“如果我做得到,大成,我一定为你做,但别忘记我是外行。”

“但你是一个读者。”

“我说的话你又不相信。”

“你说来听听。”

“大成,我只有一句话,请写。”

“这算是什么意见?”

“大成,我觉得你已经住在一只茧里,很难接受外头的意见了。”

说得严重点,他几乎已经病入膏肓,他一定要自蛹进化为蝶,事不宜迟。

“快动笔吧。”我说:“我来帮你做大纲。”

“真的,”他喃喃说:“你写得一手好字,我真惭愧。你懂电脑,我不懂,我会写字,你也会。”

“会写字不一定会写小说。”

“你太看得起我们了,不会写字的人,也会写小说。

“出来看电影,大成,有几套非常好的科幻片子上演。”

“我不想出来。”

“别走进死胡同,我找人出来陪你聊天。”

“谁?”

我说了几个名字

他沉吟说:“若果是他们,我情愿看电视算了。”

“大成,你以前不是这样的,这些人纵有千般不是,也都是老朋友,怕什么?”

“我心情不好,无话可说。”

“你再这样,我放弃你。”

“你明天还要上班,先睡吧。”

“你又打算耗到天亮?”

“你别管我。”他挂断电话。

以前,以前大成不是这样的。当大成写得最多的时候一天要生产五千字,但每个字都有纹有路,每篇文章都拥有读者,每天他只工作三小时。

那时他是神采飞扬的,热爱生活,也热爱朋友,一叫就出来,玩得痛快淋漓,有说不尽的话,发表不完的意见。

他穿得时髦,吃得精致,略有空便去旅行,爱宣传时便接受访问,爱静时使隐居一会儿,一切率意而行,是一个有作品的艺术家,风度翩翩,成个人洋溢着气质。

我真不知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奄奄一息的样子。

那时他根本不留意到本身的存在,天天工作,为读者服务,今天的他多么做作,又这样又那样,不外为着标榜自己,把读者丢在脑后。

他丢弃读书,读者何尝不懂得丢弃他。

我怀念过去的大成。

他成个人变了,我渐渐不认识他。

以前我们逛书店便可以消磨成个下午。

逐本言情小说取出来研究,取笑别人的书名及笔名,打开来看作者附送的玉照,谁实际已是老女人了,谁又稍欠风骚,然后大成会取起他自己的作品,批评得一文不值。

我们去乘地下铁路,如果遇见有人看他的作品,我便会打开话匣子,诧异地与那名读者攀谈:“好看吗?峻峰的小说好看?不会吧?”也不理人家怎么想。

很多人以为我们在恋爱,其实不是的。

此刻看来,未免庆幸我们从来没有恋爱,否则结了婚,他忽然之间要寻找自我,那可怎么办,由得妻女吃西北风,抑或男女平等,由女方来背家庭担子?

所以这年头,女人的门槛也精了,很少人向往嫁艺术家,科学家专业人士之类越来越受欢迎。他们不但情绪稳定,收入也很稳定。

又过几个星期,大成没有影子。

在情在理,我都不能就此放弃他,我只得登门造访。

下午五点,他还在睡觉。

佣人说他在街上逛至天亮才回来,又狂写一轮至中午,才上的床。

我很高兴,日夜颠倒不要紧,只要紧他在工作。

进他书房一看,不禁倒抽一口冷气。

写是写了,满地都是字纸,团成一堆堆。

等于零。

我拾起看,有些只写一个字,有些有两三行字,有些写了半张,也有全张的。

至大的浪费。

从前他写文章,如行云流水,运笔如飞,思潮汹涌,从不用真正绞尽脑汁,一切水到渠成,顺理成章,写一本书比什么都容易,才情真正丰富。

现在不知如何会这么困难。

书架上四五十本书本本畅销,有几本特别受欢迎的已经出了精装版本,专供读者收藏……

他退步了,不能再写了。

我坐在他书桌前,感慨万千。

忽然听见大成在背后说:“你来了。”

我转头问:“难道不可以来看你?”

他双目红如小白免,人很瘦,走到我身边坐下。

“大成,这是为什么呢?”我呶呶嘴,叫他看地下的废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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