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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玩意 第20页

作者:亦舒

她冷笑,双眼斜斜睨着我。

师母捧出茶点,“你来了,施峻才问你呢,她要听故事。”

“小人儿呢?”

“睡着了。”

施峰十分不满,“也不小了,足七岁的人,除了吃就是睡,天塌下来,敌人在面前还不知道。”说到敌人两字,矛头直指我身上,剑气逼人。

我甚为恼怒,又不能发作。

师母说:“自明,汗衫都湿透了,宽一宽外套。”

我喝口冰水,到书房去,看到施峻睡沙发上,像只小猪。不管她们醒着的时候有多精灵,一进入梦乡,不过是这个样子。

我捏捏她胖胖的小手。

男人比女人,更喜欢孩子。

施峰跟进来,她就是不放心我。

我轻轻跟她说:“要是你愿意,同时也可以做我的孩子。”

她铁青着面孔,斩钉截铁说:“你休想。”

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。

我被她的愚忠激发出无限怒意,下流地恐吓她:“那你最好有心理准备,永远不见你的母亲。”

施峰眼睛露出恐惧的神情,仍然坚撑着:“你这个假设再荒谬没有,永远不会发生。”一转头走开。

我深深后悔,说话似利刀不打紧,找个橡皮对象就不伤天害理,但施峰还是孩子,她伤害我,我应默默流泪,不可反击。

理论谁都懂得,实践起来,不是那回事。

背后有声音响起来,“你令施峰十分不安。”

我转过脸去,国香不知几时已站在门框处。

我再也没有言语,眼神像是在荒漠中吃了十年苦,急急把她当作甘泉般汩汩吸收。

没有人能了解我心中饥渴。

“你不应恐吓她。”

我轻轻反问:“恐吓,抑或是预言?”

柄香的身躯一震,本来贴在墙上,渐渐月兑力,慢慢往下滑,终于坐在门边。

我继而问:“施秀升呢?”

“他有事缺席。”

他没有面对事实的勇气。

但再想一想,不,他根本不要亲眼看到,他要下台就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。

柄香坐在地上,似个彷徨的孩子。

我伸出手来,想拥抱她,施峰又走了进来。

我的动作僵住。

施峰与母亲说:“叫他走,叫他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们。”

但已经来不及了,施峰已长得高大秀丽,早懂得照顾自己,说这样的话,已没有震撼感,只觉自私霸道。

施峰知道大势已去,想去摇醒施峻,被我阻止。

她说:“母亲,我会把整件事告诉父亲。”

我说:“没有用,他准说你想像力太丰富。”

施峰大眼中充满泪水。

“对不起。”我走过去。

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臂,用力咬下去,我痛得大叫,本能地甩开她,施峰撞向床上,压醒施峻,施峻吓得哭起来,我看看自己的手臂,鲜血淋漓,吓呆了走进来的师父师母。

施峰一声不响地拉着她母亲要走,师母急问:“怎么回事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!”

场面悲壮,大哭小号,非常戏剧化,纸包不住火,非要闹成这样不可。

师父用碘酒为我伤口消毒止血,一阵麻辣的激痛,令我申吟。

柄香说:“我同你去看医生。”

护士小姐笑嘻嘻地看看国香,看看我,不言语。

柄香疲倦地说:“要是你大哥在,又会与我算帐。”

我看看那新月形的伤口,细细牙齿印一颗一颗,排列整齐,犬齿位置特别尖及深,小小两个洞,缝了两针,看样子一辈子留痕。

也罢,等施峰真正长大,给她看,也给她的伴侣看。

当下我说:“再苦,也没奈何。”

“我不住使你受伤……”

“皮肉之苦,倒还是其次。”

“你看你还是这么滑稽不羁。”

我把国香送回师父家。

“我不进去了,怕施峰反应过激。”

谁知师母开门出来,“施秀升已接了她们回家。”

柄香看住她母亲,“妈妈,我一败涂地。”

老好师母说:“做圣人是很难的,亦无此必要。”

我感动落泪。

师父指着我,“看,好好一个家,被你搅成这样。”

柄香萎靡地说:“实在不是他的错。”

师父气,“我不介绍你来,什么事都没有。”

师母按住他,“你以为他们不会自行介绍?要认识总会在一起。”

师父喃喃说:“宿命,前辈子已注定。”

我问:“施秀升反应如何?”

“施峰一五一十全告诉了他。”

“他怎么说?”

“真不由你不佩服他,他心平气和说声知道了,便静静带孩子们回去了。”

许多妻子,对丈夫的外遇问题,都能运用涵养功夫来处理,小不忍则大乱。

施秀升耐力过人,深沉可怕。

“国香,”师母说,“你会失去施峰。”

柄香看着窗外,“我早已失去她,她一生不会原谅我。”

我心中无限难过。

人类的快乐不能完全,是因为永远要牺牲一样来成全另一样,故此贪婪的我们无论得到什么,总是意犹未足。

我有不吉预兆。

我能否满足国香?她拿那么宝贵的母女之情来换取我俩相处,很可能永远不会快活。

我僵住在那里,此时此刻,手臂伤口刺痛,根本不算是一回事。

师母送我出来,摇摇头说:“可怜的国香,她不能与女儿打仗,又不能与自己打仗。”

我握住她的手摇两摇,“师母,我呢,你可同情我?”

“你,你自虐虐人。”

“太不公道了,我岂没有付出。”

“但是,自明,你丝毫没有企图控制一下。”

“如果那是错,让我错,我想都没想到过要逃避,我不后悔。”

“拿这种态度去打仗,国家一定强。”

“师母师母师母。”

“看见你这副模样,也真怪不得国香。”

“我会默默地等。”

“默默?”

我知道师母会挖苦我,因为我没有任何借口、苦衷及无奈,我坦荡荡地直认无耻荒婬,非要得到国香不可,绝不退缩。

这一战快要分出胜负。

回到家中,决定约施秀升出来谈判。

何必再拖下去,施峰已把真相告诉他。

这次拨电话,堂堂正正地说:“我是林自明。”

他先是一怔,然后客客气气问:“有什么事?”

真正了不起,他倒来问我是什么事。

“我们出来谈谈。”

施秀升不动声色,“最近我比较忙,一切应酬都已谢绝,电话里方不方便说?”

“我想不大好。”

“那么可真要等到明年五月,我的期排得密密麻麻。”

他心平气和,像是与人洽谈生意一样,我顿时落了下风。

“施峰都跟你说了吧?”

“父女自然天天说话,”他笑,“你指什么?”

“佩服佩服。”

“我一向是好父亲。”

这一次我输得心服口服,施秀升确有过人之处,没有人可以比他更忍辱负重,大事化小,小事化无。

“但是,”我说,“恐怕等到明年五月,你后悔莫及。”

他静了一会儿,以极平淡的语气答:“年轻人只担心来不及,我是中年人,想法不一样,也许到明年五月,一切事情自然摆平,不劳你我费心。”

他这番话不是没有理由的。

我诚恳地问:“你不怕失去?”

“怕,当然怕。”施秀升又笑,“但不是我的,终归不是我的,你说是不是,啊对不起,工作人员正在我处开会,改天再聊吧。”

连消带打,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,我投石问路,全得不到要领。

表面上,他似以不变应万变,暗地里,我相信他用尽宝夫。

施秀升不肯与我会晤。

并且说得很清楚,他认为无此必要。

到了黄昏,气就消了。

不是自动,而是因为国香。

我正在淋浴,她挽着小皮箱前来。

我用毛巾兜住去看是哪个天杀的按铃,声势汹汹,看到她面孔,不知是悲是喜,呆住,忘了开门,隔着铁栅怔怔地看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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